◆·☆ ─ ☆·◆·─ ☆ ─ ★ ─ ☆ ─·◆·☆ ─ ☆·◆ 本书由书本网论坛【罗小猫】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txt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版权归作者所有! ◆·☆ ─ ☆·◆·─ ☆ ─ ★ ─ ☆ ─·◆·☆ ─ ☆·◆ 第1节:高高的树上(1)   高高的树上结槟榔   谁先爬上谁先尝   一   高兴学教授高大兴很不高兴。   不高兴的原因是没有买到软卧票。教授是可以坐软卧的。高大兴以前只是副教授,就坐不成。和系里的同事一起出差,别人坐软卧,自己坐硬卧,心理便很不平衡。你想,大家一样都是人。同一所学校待着,同一列火车坐着,同一个方向走着,却天上人间两种待遇,叫人心里如何平衡得起来?更可气的是,那些坐软卧的教授,还要时不时跑到硬卧车厢来看他,找他聊天,或者请他到软卧车厢去坐坐。现在的教授大多年轻,三十多岁就带博士研究生,叫“博导”。这些博导们一个个风度翩翩光彩照人,更显得高大兴这个一脸褶子、穿件皱皱巴巴西装的副教授窝囊。就想这不是存心寒碜人吗?你在你那个软卧车厢里坐得好好的,上我这儿来干什么?又请我过去干什么?难道把你的教授让给我当?但这些话是不能公开说出来的。何况人家来看你,也是好意,就不好给人冷脸看,只好由着他们春风得意。后来,只要同行有教授,高大兴就宁愿不出差,或者错开时间走。   现在好了!老天爷总算开了眼!范进终于中举,高大兴也当上了教授,也可以坐软卧了。所以,一接到会议通知,就兴冲冲地去订软卧票。   学校总务处负责订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没多少文化,心地却很善良。高大兴每次找她订票,态度都很好,见别人年纪轻轻都订软卧,高大兴年纪一大把却订硬卧,就问高老师怎么不订软卧。高大兴讲不清楚,就说一样一样,硬卧也很好。后来,女同志弄清了原因,十分同情,见面就问高大兴什么时候可以当教授,弄得高大兴非常不好意思。现在高大兴当了教授,也可以坐软卧了,就很想让那位女同志也为自己高兴。   谁知却换了人。新换的那个据说是总务处长的小舅子(一说是主管副校长小舅子他表弟,待考),很有些牛皮烘烘,不怎么把高大兴这个新任教授放在眼里。高大兴进去的时候,那小子正在和一个打扮得俗不可耐的妞调情。见有人进来,理都不理。   高大兴就敲了敲桌子。   小舅子转过脸来,问,什么事?   高大兴说,订票。   小舅子扔过一个小本子,说,填单!   高大兴就填单。中文系,高大兴,教授,软卧,日期,车次,等等。   小舅子接过单看了一眼,扔在桌上,说这趟车软卧票紧张,不好订。高大兴说怎么不好订,现在火车票好买得很。小舅子说,好买你自己去买呀!高大兴想,我们都自己去买,要你干什么!但这话是不能说的,就说自己这次参加的,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全国性学术会议,事关学校荣誉。小舅子这才说试试看。 第2节:高高的树上(2)   拖到临上车的那天,给了他一张硬卧。高大兴就不高兴了,说我订的是软卧,你怎么给我一张硬卧?那家伙翻着白眼说,软卧买不到!高大兴问为什么买不到,那家伙说,买不到就是买不到,没有什么为什么!高大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心想你不就是个小舅子吗?就敢这样跟教授说话?又想学校把这种不学无术,不懂得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家伙安排在这样重要的岗位上,简直就是人事腐败!如果自己是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一定要写议案提案整治整治!或者开记者招待会,捅到新闻媒体上去,曝光!   可惜现在高大兴还不是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还写不成提案议案,在新闻界也没什么朋友,就整治不了那家伙。但发脾气还是会的。就把票扔在桌上说,硬卧我不要!那家伙眼睛看着天花板,爱理不理地说,要不要随你的便!我们只管买票,不管退票。不要,你自己到火车站退去!   高大兴只好冲到火车站去换票。当然,高大兴也可以不坐火车,坐飞机。但这次开会的地方——高州,却没有机场,当然也没有班机。就算有,高大兴也要坐软卧。坐飞机有什么稀罕!讲师只要有科研经费,也可以坐飞机(仅限单程)。软卧就只有教授才能坐。所以只有软卧,才能体现教授的规格。高大兴从来没有坐过软卧,这回非他妈的坐一次不可!   没想到火车站不给换,说你要买就买到低市。这趟车软卧票只卖低市以远。低市比高州远了一倍,票价自然也贵了一倍。多出来的部分不能报销,得自己出。高大兴可不愿意掏这个冤枉钱,只好叹息自己实在是命运多舛。好不容易熬上一个教授,却还是坐不成软卧。报上天天讲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怎么一到自己头上,就成了虚的呢?当然,也不能怪各级政府。别人的政策还是落实了的。系里的王大宝就坐过软卧。还有马莉娅那个娘儿们,也坐过。高大兴最瞧不起王大宝和马莉娅。王大宝上课的时候,像个蛤蟆一样跳来跳去,完全没有教授风度。马莉娅狗屁学问都没有,就会陪校长书记跳舞,还叫了个外国名字,简直就是溜须拍马再加崇洋媚外。可他们都和自己一起评上了教授,评上以后又都坐了软卧。王大宝去了厦门,马莉娅更牛,是去北京。北京哪!   想来想去还是要怪年会不该在高州开。如果在北京开,自己不也可以坐软卧了?你说这年会在哪开不好,偏要到什么高州!高州不过是个地级市,山不清水不秀的,有什么好玩?高大兴想不通。   其实对本届年会的会址,学会高层也是有争议的。当时的想法,是这次年会时值“高兴学”创立十周年,开会的地方,地名最好和“高兴”有关。方案也有两种。一个是兴城,一个是高州。开始时主张兴城的一派占了上风,说高兴高兴,重在“兴”,不在“高”。比如兴会、兴头、兴冲冲、兴高采烈,都是“兴”,没“高” 什么事。但“兴城派”越是讲得兴致勃勃,学科创始人、学会会长高步诚教授的脸色就越是难看。慢慢的,持中间立场观风的人,就悟出门道来了。原来高步诚老家是高州,老爷子正想借此机会衣锦还乡。什么“地名最好和‘高兴’有关”云云,不过是借口罢了。悟到了这一点,中间派就一哄而起为高州摇旗呐喊,说高先生创立的高兴学年会在高州召开,那才叫“日上三竿,——高!高!高!”“兴城派”只恨自己没能很好地领会领导意图,也纷纷倒戈。老爷子的脸色这才阴转多云。最后,理事会投票表决,一致通过了高兴学第十次年会在高州召开的决议。大家脸上,也都高高兴兴的。第3节:高高的树上(3)   只是苦了高大兴,坐不成软卧了。   二   不过高大兴再委屈,也不敢抱怨。因为如果没有高步诚高老爷子,没有“高兴学”,就没有他高大兴的今天。   高大兴原本不叫高大兴,也不是研究高兴学的。在他不叫高大兴,也不研究高兴学的时候,他的人生道路是不顺的。混到五十多岁,还是个副教授。后来有朋友看他可怜,就给他指点迷津,说你要想脱贫致富出人头地,按部就班是不行的,得出奇制胜。高大兴就问怎么个出奇制胜。朋友说,搞新学科呀!你看那些搞新学科的,上得多快?老学科人满为患,挤都挤不过来。论资排辈吧,还有比你更老的;奖掖新进,你又过了年龄线,什么时候才能分你一杯羹?   高大兴想想也是,就问搞什么新学科。   朋友说,高兴学!   高大兴又问,什么叫“高兴学”?   朋友说,就是研究人为什么高兴的。   高大兴听了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哈!哈!哈!哈!你说的新学科就这玩意?这他妈的有什么好研究的!   朋友不高兴了,说笑什么,笑什么,笑什么笑!怎么不能研究?就说你,刚才还愁眉苦脸,现在又哈哈大笑,难道没有原因?告诉你吧,这里面学问大了!一个人,为什么会高兴呢?有生理的、心理的、社会的、文化的原因。比方说,你肚子饿,给你块饼吃,你高兴不高兴?   高大兴说,我不吃饼,我吃面条儿。   朋友说,就算给你面条儿吃,你高兴不?   高大兴说,高兴!   朋友说,你这高兴,就是生理的。研究这类高兴的,就叫“高兴生理学”。   高大兴有点明白了,说,哦!   朋友又说,也不光是给面条儿吃就高兴。比方说,你这几天心情愉快,看着什么都乐。   高大兴说,我乐什么呀!我这些天,看什么都不顺眼。   朋友说,抬什么杠,我是“比方说”!比方说,你心情愉快,看着什么都乐。心情不好呢,看什么都不顺眼。有没有这种情况?   高大兴说,有。   朋友说,你这高兴不高兴,原因就不是生理的,是心理的了。研究这类高兴的,就叫“高兴心理学”。还有,给猴子一块面包,它高兴——   高大兴说,给它桃子更高兴。   朋友说,你别打岔!反正一只猴子可以因一块面包或一只桃子而高兴,但绝不会因读《红楼梦》而高兴。高兴是人的社会属性反映。研究高兴的社会性的,就叫 “高兴社会学”。不过高兴又不光是社会性反映,更有民族的文化的区分。东方人的高兴和西方人的高兴就不一样。东方人乐而不淫,是内向含蓄的;西方人袒胸敞怀,是外向暴露的。这就要有“高兴文化学”和“比较高兴学”。这些学科,可都是大教授们创建的,你敢说不是学问? 第4节:高高的树上(4)   高大兴一想也是,就愣在那里。   朋友就正色道,你不要小看高兴学。它现在是显学呢!据统计,高兴学一共有一个主干学科——就是“高兴学原理”啦,八个分支学科,十二个边缘学科,专题研究就不算了。你想吧,就算一个学科三个博导六个教授,能造就多少人才?   高大兴有点高兴了,说那可是人才辈出。   却又犯嘀咕,这么高深的学问,我也能搞?   朋友说,也没什么太难的。首先是要弄通原理,也就是人为什么会高兴。这个嘛,也有三种不同观点。一派主张高兴是主观的。我想高兴,所以我高兴。这是“主观派”。一派认为高兴是客观的。客观好处满足了我的需要,我才高兴。这是“客观派”。另有一派认为一个巴掌打不响。只有主观的兴致,或只有客观的好处,都高兴不起来。高兴是主观愿望和客观条件统一的产物,这就是“主客观统一派”。   高大兴挠了挠头说,怎么你越说我越迷糊?   朋友很高兴,说这就对了。什么叫学术?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把明白的事情说不明白。什么叫新学科?就是一看名称就有兴趣,一加理论就犯糊涂的。   高大兴一想也是,自己的课不就是这么上的吗?一首诗能讲半个多小时,讲得学生连那首诗原文是什么都忘了。还有哲学系那个博导,光“学而时习之”五个字就能讲一学期。再看现在的学术刊物,那上面的文章有几篇能看懂的?就连同行也看不懂。敢情都是这么整的呀?可他又不放心,说就我这斤两,能干点啥?   朋友说,你不要怕!高兴学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可以和其他学科链接。有一个原来研究女性文学的女学者,发现女性的高兴是超文化的。比方说,女人有时会莫名其妙地高兴。这就建立了“女性高兴学”。还有一个研究传播学的,发现高兴具有多种传播方式和传播渠道,比如相声就是。于是,他就创立了“高兴传播学”。他们现在也都是博导。   高大兴问,你看我能创立个什么学?   朋友说,也不一定要创立新学了,也可以搞专题研究嘛!你是搞古典文学的,古典文学的材料你总熟悉吧?   高大兴说,那没问题!   朋友又问,古典文学作品中,说到高兴不高兴的句子,总有吧?   高大兴说,那可多了!   朋友说,这不就行了!你把那些句子,归纳归纳,总结总结,什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看看古人都是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为什么高兴,为什么不高兴,高兴起来都干些什么,分分类,给个说法,一篇论文不就出来了? 第5节:高高的树上(5)   高大兴问,怎么给说法?   朋友说,运用高兴学原理呀!高兴是主观的吗?高兴是客观的吗?高兴是主客观统一的吗?就这三条,活学活用。   高大兴问,怎么用?   朋友说,先把材料拿来分析。比如范仲淹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说明什么呢?   高大兴说,说明什么呢?   朋友说,说明有人“以物喜”,有人“以己悲”,是不是?   高大兴说,是。   朋友又问,那么,“以物喜”,是什么派?   高大兴说,不知道。   朋友说,想想看,再想想看!   高大兴壮着胆子说,是客观派?   朋友说,对!“以己悲”呢?   高大兴有把握了,肯定地说,主观派。   朋友又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呢?   高大兴犯难了,总不好算是主客观统一派吧?   朋友说,当然不是。想想看,范仲淹主张什么?   高大兴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朋友问,那应该算什么派?   高大兴又壮着胆子说,是“天下派”?   朋友高兴地说,对呀!高兴学里面还没有“天下派”呢!你这就是创新了!   高大兴问,这就是学问?   朋友说,当然!   高大兴又问,凭这就能当教授?   朋友说,还能当博导。   高大兴高兴地说,行,我就搞这个。   三   告别了朋友,高大兴就开始搞高兴学了。   高大兴虽然没搞过高兴学,但做学问那套把式还是练过的。很快就鼓捣出一篇论文,寄到高兴学会,又立即被吸收为会员,还参加了高兴学第八次年会。   入会介绍人就是那个朋友。原来朋友是学会的理事。高兴学学会的理事都有发展新会员的任务。发展得越多,在学会里的地位也就越高,就像在公司里股份比较多一样,也有点像搞传销。所以高大兴一报到,朋友就兴高采烈地带他去见高步诚。   高步诚住的是豪华套间。客厅里早已高朋满座,高大兴一个都不认得,也没人给他介绍。高步诚见来了新人,便很高兴地叫他坐。朋友也说,先生让你坐,你就坐嘛!高大兴就扭扭捏捏地在门口一张椅子上侧着身子坐了,然后悄悄地打量高步诚。原来高步诚年纪并不大,也不过五十来岁。但因为是学科创始人,大家都对他毕恭毕敬,开口“高老”闭口“先生”,就像武侠小说中那些徒子徒孙见了帮主教主一样。高大兴想,这人和人真他妈的不好比。我要是也早点创个什么学,不也是祖师爷?现在倒好,跟孙子似的。   当然,此刻只有听的份。   谈话并不因高大兴的到来而中断。所有的人都在恭维高步诚,说高兴学的创立造就了那么多人才,让那么多人当了教授、博导,真是功德无量。于是就有人说,先生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们这些搞高兴学的,都应该改姓高,就像和尚都姓释一样。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都说对对对!另一个又凑趣说,名字里面还要有兴字,比如叫高国兴、高家兴、高正兴、高全兴什么的。反正我们都是高兴学的人,都是吃高兴饭的,都该高兴! 第6节:高高的树上(6)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也就是所谓“福至心灵”了。坐在旁边一直不敢吭气的高大兴忽然站起身来,大声地说,我改,我现在就改,叫“高大兴”,就是大兴高兴学的意思。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心想我们也就是说说罢了,哪能当真?那岂不真成了宗教或者丐帮?弄不好还是邪教。上海来的代表就更不以为然。因为“大兴”在上海话当中就是假冒伪劣的意思。不过谁也不会去戳穿。一戳穿,就没意思了,而高兴学里面是不能没有意思的。于是大家就都打哈哈,准备换一个话题。   高步诚却来了兴头,说你这个同志有意思。从哪里来的?   高大兴就回答说自己是从哪里哪里来的。   高步诚又问,带论文了吗?   高大兴说带了。   朋友就趁机介绍说,他的论文写得很好,很有创见,“天下派”就是他提出来的。   高步诚说好呀!又对《高兴学研究》的常务副主编说,什么时候把,呃,这个这个,把高大兴同志的论文拿给我看看?   常务副主编当然明白,高步诚所谓要看看,其实就是要发表的意思。也明白高步诚实际上已经认同高大兴的改名。就连连点头说没问题没问题。高大兴同志的文章我已经拜读过了,分量很重。明天我就给您送去。又对高大兴说,回头请你到我房间来一下。   朋友就对高大兴使眼色,高大兴连忙答应了。   当晚,高大兴就到了常务副主编的房间。常务副主编说,其实也没别的事,也就是问问你文章的署名要不要改。高大兴斩钉截铁地说,改,当然要改,我现在就改。说完拿起笔就把名字改了。然后把论文递过去,又说了一大堆久仰和敬慕的话,死活要常务副主编给他的论文提意见。那常务副主编也是一个与人为善助人为乐的热心人,又看他一脸的诚恳,就说老兄的这篇论文如果就这么发表了,未免可惜。高大兴就问怎么个可惜。常务副主编说,你的题目是《从中国古典文学看中国人的高兴》,一下子把话说尽了。不如拆开来,写成系列论文,比如《从中国古典文学看中国人的高兴方式》、《从中国古典文学看中国人的高兴原因》、《从中国古典文学看中国人的高兴表现》、《从中国古典文学看中国人的高兴类型》。这样,一篇论文不就变成四篇了?   高大兴恍然大悟。我说我的论文怎么总比别人少呢!原来是不会掺水、吹泡泡,不会批零兼营!于是日夜加班,把一篇论文改成四篇,交了上去。   很快,高大兴的论文发表了。当然,是系列。《高兴学研究》还加了编者按,上升到弘扬民族传统文化和建设有中国特色高兴学的高度。这在高大兴所在学校可是空前绝后的事情。学校规定,评教授,要在权威刊物和核心刊物发表论文若干篇。权威刊物是在核心刊物当中选出来的,代表本学科最高水平的。《高兴学研究》当然是高兴学学科的权威刊物。那么,有谁能在权威刊物发表系列论文呢?没有。所以高大兴就让人刮目相看了,连校领导也过问他的职称问题。当然,评职称也要有一定的程序,比如请校外专家写鉴定。高大兴搞古典文学的时候,这事就有点玄。现在高大兴搞高兴学了。高兴学的同行专家,还不就是高步诚、常务副主编、介绍高大兴加入高兴学学会的朋友那些人?自然不吝溢美之词。什么“锐意创新”啦,“开拓进取”啦,“填补空白”啦,“国内领先”啦,不一而足。于是不到两年,高大兴就摘掉了副教授帽子,当了教授。第7节:高高的树上(7)   高大兴终于鸟枪换炮了。惟一的遗憾,是这次没能买到软卧票。   四   因为坐的是硬卧,高大兴就没有通知会务组到站台上来接。你想,堂堂正教授,却从硬卧车厢里钻出来,成何体统?但这下可就苦了高大兴。他这次到高州来开会,很带了些资料,足有两箱之多。一箱是积年的高兴学文件,一箱是自己的著作和论文。因为这次年会要换届,而高大兴又很想当个理事,这就要好好表现表现。高大兴准备做两件事。一是要做一个长篇发言,综述高兴学十年研究成就,二是要把自己的著作和论文散发给各位代表。两箱资料,还不定够不够呢!   高大兴一下火车,就眼睛一亮。原来高州市对这次会议非常重视,火车站已装饰一新。不但张贴了许多标语,比如“热烈庆祝高兴学年会在高州召开”啦,“热烈欢迎高兴学年会代表”啦,等等,站台正中还悬挂了一条大横幅,上面的口号十分振奋人心——“普及高兴学,发展高兴学,高高兴兴地把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全面推向二十一世纪”。高大兴就后悔了。实在不该算小账的。多花点钱,买张软卧多好!不但可以通知对方来接站,没准还会有红地毯!   现在是说什么也晚了!高大兴只好自己背着行李出站去。   路过软卧车厢门口时,看见那里停着一辆豪华轿车,几个人衣冠楚楚地站在那里寒暄。再回头一看,车窗上挂着“高兴学年会专车”的牌子。原来虽然没有红地毯,却有专车接站。高大兴就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要不要也去坐这辆车。结论是不要。如果去,人家就会问你怎么回事,怎么没有通知接站,怎么在软卧车厢里没有看见你,你怎么从后面硬卧车厢那边过来了,等等。这就把事情搞复杂了,就节外生枝了,而高大兴是不愿意把事情搞复杂的。但你既然没有通知人家,人家自然也就不会在火车站等。这样,从火车站到高州宾馆怎么走,便又成了问题。坐公共汽车吧,行李太多,挤不上去。打的吧,又怕挨宰。高大兴就向站上的人打听到高州宾馆怎么走,结果是谁都说不知道。高州宾馆是高州市委市政府的宾馆,一般老百姓哪里知道?高大兴一筹莫展,坐在两箱资料上发起呆来。   这时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就围了过来,其中一个还有些想要动手动脚的意思。高大兴就急出一身冷汗来。远远看见有几个警察在巡逻,就大叫警察。警察过来,问他什么事(彼时闲汉们早已作鸟兽散)。高大兴说自己是来参加高兴学年会的,不知道到高州宾馆怎么走。警察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了高大兴一番,说你跟我们来。高大兴只好又扛着行李跟警察到车站派出所。派出所盘问了半天,又看会议通知,又看身份证、工作证,验明正身,核对无误,确信高大兴是来开会的,态度就和蔼起来,还派了警车把高大兴送到高州宾馆。高大兴没有坐成专车却坐了警车,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 第8节:高高的树上(8)   高州宾馆倒是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服务员也都一个个训练有素,见了代表都叫“首长”。高大兴的心情就好起来。放下行李报完到,就去看望高步诚。   高步诚这次住得规格特别高,独占一栋小楼(有秘书陪),门口还有警卫。高大兴还没有走到门口,就被警卫拦住了,问他找谁,有什么事。高大兴就说自己是会议代表,来看高步诚先生。警卫说,市委有决定,为了让首长能好好休息,严禁闲杂人等打扰,只有常务理事级别以上的才给通报。一般代表要见高会长,得先到会务组登记预约。高大兴想我怎么是闲杂人等呢?我虽然不是理事、常务理事、会长副会长、博导,好歹也是教授、代表呀!却也没有办法。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只好回房间。   房间里又来了个代表,是个浑身上下都透着机灵劲儿的年轻人,很客气。高大兴也客气。两人就打招呼,就寒暄,就递名片。高大兴接过名片一看,就愣住了,高不兴?还有叫这种名字的?高不兴看出高大兴的心思,就解释说,他虽然也是高兴学的人,却不研究“高兴”,而是研究 “不高兴”问题的,叫“高什么兴”都不合适。但总不能叫“不高兴”吧?也就只好叫这个了。   高大兴明白,这也是一个改了名的,就产生几分亲切感,引为同志。   高不兴就对高大兴讲“不高兴学”。据高不兴说,研究不高兴,其实比研究高兴还重要,还有前途。因为人高兴的时候少,不高兴的时候多。高不兴问高大兴,高老师,你这一生,有多少时候是高兴的呢?   高大兴一想,娘的,还真没多少!   高不兴又问,不高兴却很容易,是不是?   高大兴心想,怎么不是,我这一路都不高兴,就说是。   高不兴说,这不就清楚了!高兴,是非本质的;不高兴,才是本质的。其实也不光是你高老师,所有人都一样,都是高兴的时候少,不高兴的时候多。所以佛家讲人生是苦,是烦恼,也就是说不高兴是人的本质,高兴不过是偶然现象和异常现象。研究不高兴是不是比研究高兴更重要?   高大兴没绕过来,应付地说,好像也是。   高不兴说,不是“好像”,而是“就是”。所以,我非常希望你也来研究不高兴。   高大兴吓了一跳:这个我可不懂。   高不兴说,很简单,很很简单的啦!只要把题目和材料换一换就行了。比方说,你写过《从中国古典文学看中国人的高兴方式》、《从中国古典文学看中国人的高兴原因》、《从中国古典文学看中国人的高兴表现》、《从中国古典文学看中国人的高兴类型》,对不对?再换个角度,写一组《从中国古典文学看中国人的不高兴方式》、《从中国古典文学看中国人的不高兴原因》、《从中国古典文学看中国人的不高兴表现》、《从中国古典文学看中国人的不高兴类型》,不就行了? 第9节:高高的树上(9)   高大兴一愣,说这倒没想过。   高不兴说,要想,不能不想。又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实话告诉你,高兴已经研究得差不多了,得赶快转轨才行。要不然又是僧多粥少,当教授当博导就不容易了。   高大兴问,怎么转?   高不兴说,反向思维呀!比如研究美的人太多,就研究丑。研究成功的人太多,就研究失败。大家都发起来了,你就哭穷。大家都聪明伶俐,你就装傻。小燕子为什么受欢迎?还不就因为傻!   高大兴就觉得后生可畏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会经营啊!不像我们,一条道儿走到黑。怪不得出了那么多青年才俊!我们的脑子咋就那么笨呢?但他心里没底,弄不清这个“不高兴学”和高兴学是个什么关系,会不会闹矛盾。而且,自己刚刚才从古典文学转过来,又要转过去,就转不过弯来,就说我想想,我再想想。   高不兴诡异地看着高大兴笑,说没关系,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   五   按照惯例,大会第一天上午应该是开幕式。然而吃早饭时,会务组却通知说上午先开小组讨论会和常务理事会,开幕式改在下午。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怪事,大家就很纳闷。所以,虽然都到了会场,发言却稀松,有一搭没一搭的。其实,就算正常讨论,如果没有重要人物到场,许多人也不会把真家伙亮出来,多半是让自己带来的研究生结结巴巴地念论文。等到十点来钟的时候,所有的理事都被神秘兮兮地叫到小会议室开会,大家就知道肯定出了事。于是一哄而散,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打听消息。   消息很快就有了,而且很惊人——第一副会长石敢当昨晚外出嫖娼,被公安局抓了!   高大兴听到的消息,是高不兴告诉他的。高不兴是何等消息灵通的人!差不多在吃早饭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憋住不说。后来见高大兴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就告诉了他。不过高不兴也说不全。说得全的,只有当事人自己。   原来这事是学会秘书处两个秘书给闹的。这两个秘书,一个叫奔波儿霸,一个叫霸波儿奔,是高步诚和秘书长金不换手下的哼哈二将,能耐大得很。不但脑瓜子灵活,而且嘴皮子厉害。一个能说,一个会道,一个会插科,一个会打诨,一个能喝酒,一个会说段子,一个会拉关系,一个会套近乎。派他们两个出去搞公关,从来就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没有搞不掂的。   搞不掂的只有第一副会长石敢当。高兴学学会除会长高步诚外,还有七个副会长。加上秘书长金不换,九个人组成常务理事会。七个副会长当中,最牛的是第一副会长石敢当和第二副会长皮革。石敢当牛,是因为来头大(来自首都一个重要单位)。皮革牛,则是因为资格老(最早追随高步诚搞高兴学)。本来,副会长是不排序的。就算排,也该皮革排第一。但高步诚不在北京,第二把手就不能不安排北京的同志。不过高步诚又不想弄得皮革太委屈,至少面子上要好看一点,就提出按姓氏笔画排列。石和皮,都是五画,而惯例是石排在皮前面,结果石敢当就成了第一副会长。 第10节:高高的树上(10)   秘书处的人都不喜欢石敢当。因为石敢当古板、矫情,是个“马列主义老头儿”,不管干什么都一本正经,一点意思都没有。他们更喜欢皮革一些。因为皮革为人随和,不摆架子。脸儿混熟了,还能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几年下来,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跟皮革混得倍儿熟,皮革就开玩笑说,你们叫的什么名字,怎么像两个妖精?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说,我们本来就是。又说,不过您老弄错了。我们不是妖精,是妖怪。男的叫妖怪,女的才叫妖精,您这是男女不分。敢情您老是和妖精玩多了,见人不问男女,都叫妖精?   皮革也只是笑骂一句就算了。   跟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两个关系最好的,还要算第七副会长篾片。篾片这个第七副会长不是数笔画数出来的,他只能是第七。因为他不是学者,是商人。篾片和高兴学学会挂上钩,是因为开发了“高兴胶囊”这个新产品。据说内含令人高兴的气功信息与核酸基因,以每小包百元的高价出售,一时间成为馈赠佳品,供不应求,成为新兴的支柱产业。篾片发了财,饮水不忘挖井人,大把钞票资助高兴学学会。这就和秘书处关系密切。你想这秘书处是干什么的?不就是花钱的么?要有钱花,不就得和篾片搞好关系么?   篾片当然也不傻。他心里清楚得很,什么“高兴胶囊”,什么“气功信息”,什么“核酸基因”,都是狗屁,顶多也就是放了点兴奋剂(特制品则加放春药和壮阳药)。当然那些神奇的“疗效”,也都是没影儿的事。他之所以能招摇撞骗,靠的就是高兴学学会这块牌子和高步诚他们这一大帮专家教授的保驾护航。傻里呱叽的消费者就信这个。所以,他就不惜重金把学会的常务理事一个个都搞掂了,只有石敢当除外。石敢当倒不完全是讨厌篾片。他压根儿就不赞成搞什么“产品开发”,把赚钱和做学问搅和在一起。再加上平时一脸的马列主义,一副“拒腐蚀,永不沾”的架势,篾片见了他就有点发怵。   篾片就是在搞掂常务理事的过程中跟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混熟的。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洗过澡、泡过妞以后,三个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哥们。来高州之前,他们又一起去洗了澡。彻底放松之后,三个人歪在沙发里说事。   篾片就问,你们学术界的事,我闹不懂,是不是真有坐怀不乱的那种?   两个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有,比你们那边多得多!   篾片又问,那你们看石敢当是这种人吗?   奔波儿霸想了一下说,不像。   霸波儿奔把烟头弹进痰盂里,说,狗屁!   篾片就兴奋了,也揿灭了烟头,问,此话怎讲? 第11节:高高的树上(11)   霸波儿奔说,我看那老小子是假正经!上次开会吃饭,他说他母亲刚去世,不能吃肉,要吃斋。可你知道他吃什么?   篾片问,吃什么?   霸波儿奔说,吃虾!虾不是荤?   篾片说,这不是和《儒林外史》里那个范进一样么?   霸波儿奔说,就是!   篾片说,看来也不是个真吃素的。   奔波儿霸说,他吃什么素!见了漂亮女孩子,眼睛都直了。可想看又不敢看。装模作样贼眉贼眼的,恶心!   霸波儿奔说,还有更可笑的。有次开会,服务员到房间来送水果,他就趁机拉住小姑娘的手问长问短,恨不得连人家祖宗八代都问过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搞调查。搞社会调查你记笔记呀,拉住人家小姐的手不放干什么?   奔波儿霸说,我看他是想干又不敢干,不干心里又痒痒。   霸波儿奔说,有贼心没贼胆。   奔波儿霸说,有贼胆没贼钱。   霸波儿奔又说,有贼钱也没贼地儿。   两个都说,只要三样都有了,有什么不干的!   篾片说,这么说,石敢当也能搞掂了?   两个一齐说,怎么搞不掂?不过得花钱花功夫。   奔波儿霸说,水过地皮湿。   霸波儿奔说,火到猪头烂。   篾片说,这没问题!不过也不能拖太久。   两个又一齐说,放心吧篾总!只要你舍得孩子,咱们就套得住狼!   六   对付假正经,也无非两种办法。一是假不正经。这是王朔的招,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不会。再就是还他真面目。假正经么,就是假的。骨子里是另外一回事,也就是外面一张皮,绷着。不过,这张皮不容易拽下来。自己是拽不下来的,得别人帮。   两个小妖采用的是第二种办法。   这也是有套路的,无非步步为营,诱敌深入,金钩吊乌龟。先喝酒。不喝?喝不喝你先倒上。然后跳舞。不跳?跳不跳你先抱上。跳出一身汗来,就去洗桑拿。不洗?洗不洗你先泡上。最后就是干那事了。不干?干不干你先套上。只要能套上,没有不干的。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搞掂石敢当,用的就是这个套路。   工作是一到高州就开始做了。两个小妖清楚得很,那老家伙头一条是要面子,讲规格,摆谱。所以先就利用秘书处的职权,把老头的住房安排得特别好。高州的接待是严格按照级别来的。高步诚住小楼,常务理事住套间,理事住豪单,一般代表住双标。但同为套间,也有大小、朝向之别。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就把最好的一间给了石敢当,还特别说明这是特地为您石老安排的。您要是不满意,可以换。石敢当在楼上楼下转了一下,发现这间确实比别人的好,就觉得这两个年轻人虽然平时说话做事不那么正经,一副吊儿郎当自由散漫的样子,其实还是蛮懂事的,就对他们两个有了好感。 第12节:高高的树上(12)   晚上吃饭的时候,好感又进一步加深。依惯例,常务理事比一般代表早到一天(要开预备会)。市长就请吃饭,照例要喝酒。市长就问喝什么。高步诚是不喝的,有心脏病。皮革酒精过敏,也不喝。其他常务理事不过逢场作戏,无所谓。能喝会喝爱喝的也就是石敢当和篾片。当然,这种场合从来就是少不了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的。没有他俩,就不热闹,也对付不下来。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就说,喝什么,得问咱们石老,石老最权威。   这话说得漂亮,因为可以两面听。可以理解为石敢当最会喝,也可以理解为他说话最管用。不管怎么说,权威这两个字石敢当是爱听的。喝什么要他定,也有面子。就笑着说,我爱喝的,只怕这里没有。   市长就问,石老爱喝什么?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抢着替他回答,红星二锅头。   这就是谱了。就像到五星级酒店吃饭,什么都不喝,就要白开水一样。于是市长就为难了,说这个我们还真没有。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却从口袋里变出了两瓶,说我们有。   石敢当就有点感动了。没想到这两个年轻人还记得我专好这一口,千里迢迢给带了来。当然,他不能在酒宴上喝这个。这就太不给市长面子了。再说,石敢当平时喝红星二锅头,是因为喝不起别的。现在有好的不喝,岂不是犯傻?就说客随主便入乡随俗。到了地方上,就得听地方党组织的。市长叫喝什么,就喝什么。   大家都笑,市长就说好好好。   石敢当又对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说,你们那两瓶酒先收起来,晚上咱们在房间里喝。   大家又笑,又说好好好。   虽然没有喝红星二锅头,但气氛却营造起来了,彼此很融洽,大家喝得都很尽兴(高步诚和皮革喝鲜榨果汁)。市长就要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说段子。   两个站起来笑着说,儿童不宜。   市长说这里没有儿童。   又问石敢当,是不是,石老?   石敢当面子十足,又是酒后,便也有了幽默感,说哪有什么儿童,只有糟老头子。   大家就起哄,要他们两个快说快说!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挤了挤眼,两个就一唱一和,一句接一句说起了段子。   奔波儿霸就说,领导来了怎么办?   霸波儿奔就说,找个地方看一看。   奔波儿霸又说,看完以后怎么办?   霸波儿奔又说,找个地方吃顿饭。   接下去是:吃完以后怎么办?找个舞厅转一转。转完以后怎么办?找个池子涮一涮。涮完以后怎么办?找个小姐按一按。按出感觉怎么办?问问小姐干不干。干完以后怎么办?找个老板算一算。算完以后怎么办?批个工程给他干。最后,奔波儿霸问,被人知道怎么办?霸波儿奔怪腔怪调地说,克林顿咋办我咋办! 第13节:高高的树上(13)   一桌十个就至少笑翻了八个。市长忍了又忍,半笑不笑地问,你们领导来了也这么办?   奔波儿霸说,照办!   霸波儿奔说,实在不行,就搁点辣子倒点醋——凉拌!   这顿饭吃得兴高采烈。大家都说这才像高兴学学会开会的样子——高高兴兴;这才叫理论联系实际——从我做起。只有篾片故意做不高兴状,说,都这样,我就要破产了。谁还吃高兴胶囊呀!   石敢当笑道,你那个高兴胶囊本来就不是东西!   篾片也笑着说,对对对!我不是东西,是南北。又指着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说,这两个专门出精倒怪的小子才是好东西呐!百吃不厌。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说,怎么着,篾总要拿我们做人肉包子?   篾片说,哪能呀?那太浪费!我要把你们俩磨成面儿,放到我那高兴胶囊里去,做成第二代产品,一粒卖二十美元,比伟哥还贵。吃了都成精怪。   大家又笑。一边笑,一边走出餐厅。   石敢当却兴犹未尽。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看出来了,就悄悄对石敢当说,要不,我们陪石老到外面走走?转一圈,回来再喝那红星二锅头。   走走就走走。三个人就在街上转。石敢当是北京来的人,这小地方哪里看得上眼?七转八转就没了兴致,也觉得累。想到红灯区看看,又说不出口。奔波儿霸就说,小霸,石老累了,找个地方歇歇脚!   霸波儿奔说,歇什么脚,干脆去洗脚吧!   石敢当说,现在又不睡觉,洗什么脚?   两个人就暗笑。霸波儿奔说,要不洗头?见石敢当不明白,就解释说,这个和我们平时洗头不一样。洗的时候,还要做保健按摩,舒筋和血,疏通经络,很健康很科学的。   石敢当听他们这样说,就点头。   三个人就去洗头。这头足足洗了两个小时。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给石敢当开了贵宾房,伺候他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然后把小姐叫进来。这地方是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事先踩过点的,又给足了小费,上上下下便都把石敢当当作大爷来伺候,招待得无微不至。石敢当这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把头当头来伺候的。又从来没有和年轻漂亮的小姐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就觉得十分受用。心想人间原来还有这等享受,过去几十年真是白活了!但小姐的服务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又觉得很不过瘾(其实这正是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想要的效果)。因此,第二天(也就是代表们报到的那天)晚上,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提议再出去走走时,石敢当没有片刻犹豫就跟着走了。   这次换了地方,是到一家歌舞厅。一进大门,石敢当就心跳加快。原来大厅里美女如云,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妖艳无比,比宾馆里的小姐漂亮多了,看得石敢当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见他一副菜鸟德性,心里好笑,脸上却是一本正经,一边一个扶住他,说这里灯光暗,您老慢点走。 第14节:高高的树上(14)   石敢当也觉得自己失态,就勉强笑笑说,别这么客气,我还不老嘛!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想,有门儿!就说,那我们就再加一个字,叫“老板”。现在社会上都时兴叫老板,研究生也都管导师叫老板,就当我们是您学生好了。   石敢当觉得当老板也不错。再说,这种地方,教授的头衔也吃不开,也怕暴露身份,就由着他们叫老板。   老板一叫,不知不觉就把腰板挺起来了。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就要了一个小包间,点了小吃和酒水,又叫进来两个小姐(事先也已交代打点过),说,好好伺候我们老板!   石敢当连忙摇手,不敢当!不敢当!   又对两个年轻人说,唱歌跳舞我都不会,你们玩,我当观众。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想,你不是“石敢当”吗?怎么就不敢当了呢?是不敢,不会,还是不好意思?就觉得应该示范示范。两个小妖就和小姐打情骂俏,搂搂抱抱,摸摸索索,又轮番唱歌跳舞。一个唱,另外两个就跳贴面,剩下那个小姐就来陪石敢当。奔波儿霸唱的时候,他的小姐就来给石敢当喂点心,喂水果,灌酒。霸波儿奔唱的时候,他的小姐就来拉石敢当跳舞。石敢当不跳,就罚酒,一会儿红的,一会儿白的。后来喝酒也不行了,非跳舞不可。不跳,那小姐就滚在石敢当怀里撒娇,把石敢当揉得心里直发痒。   石敢当坐不住了,就说,小奔,小霸,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明白火候到了,就说时间还早得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回去也没什么事。人生难得几回醉,不如玩个痛快。又问,怎么,小姐不漂亮?   石敢当说,如花似玉。   又问,爱美之心您没有?   石敢当不好意思地说,人皆有之。不知不觉就拉住了小姐的手。段子里说,“拉住小姐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石敢当当时就是这种感觉。   奔波儿霸就说,心动不如行动。   霸波儿奔也说,高兴不如尽兴。   奔波儿霸又说,您老先玩着。   霸波儿奔也说,我们去埋单。   说完,相互挤了挤眼,走出了包间。   石敢当也想跟着走,却被两个小姐一边一个按在沙发上动弹不得。   七   后来,据知情人说,石敢当其实挺冤的。他刚刚被两位小姐解除武装,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就被冲进来的警察逮了个正着。   原来,高州市委为了保证这次会开好,专门做了决定,要整治环境,扫黄。一般遇到这种情况,那些黄色窝点都会听到风声的,何况这次的整顿是大张旗鼓!但石敢当去的那家歌舞厅,却没把什么高兴学年会当回事。那老板说,屁!中央领导来视察还差不多,几个穷酸秀才摆什么谱!他不当回事,就认为警察也不当回事,偏偏人家派出所又当回事(一说刚好和那老板有些过节,待考)。一到预定检查时间,就冲了进去。 第15节:高高的树上(15)   哪晓得大水就冲了龙王庙呢!   当然,人,最后还是放了。而且,和高大兴一样,是用警车送回宾馆的。   但这样一来上上下下便都有些紧张、尴尬、狼狈,不知道如何处理才好。市里面,书记市长就开碰头会。学会这边,就开常务理事会,后来又开全体理事会(石敢当回宾馆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不吃饭,也不参加会)。开幕式也就只好推迟了。   召开全体理事会的建议是皮革提出来的。皮革历来跟石敢当不和,又恨他排名在自己前面,更恨他平时以老大自居,就不想便宜了他。皮革就说,依法,常务理事会只是在大会和理事会闭会期间行使职权。现在全体理事都在,连会员代表都来了,没有只开常务理事会的道理。就算不开代表大会,也得开全体理事会。   高步诚原本不想把事情闹大,最好是小范围内解决。但皮革提到了法治的高度,高步诚就没有办法了,只好又开全体理事会。   理事们闻讯都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太不可能了。石敢当年纪一大把,平时又特马列,怎么可能出这种事?要说是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干的大家还相信(他们哪里知道这事其实就是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干的)。要说是石敢当,他们打死也不信。   不吃惊的只有篾片和皮革。昨晚一出事,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就溜进篾片房里把经过都说了(两人并未被警察抓住)。篾片又惊又喜,说你们两个干的好事!你们举报的吧?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说,我们还没有那么坏。不过,我们在门口看见警车,没再回去通风报信倒是真的。   篾片说,你们也该去报个信的。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说,我们跑还来不及,通什么风,报什么信?再说他又没有手机,我们想报,也没办法呀!   篾片说,总归有点不仗义。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说,我们仗什么义?他又不是哥们!又说,你不是要搞掂石敢当吗?这结果也不坏么!   篾片一想也是。就拿定主意在会上不发言。   皮革却不想放过机会。皮革早就想取石敢当而代之,当第一副会长,便趁机发难。等大家吃惊得差不多,就冷笑一声说,刚才大家都很吃惊,我刚刚听说时也一样。但想想也就不奇怪了。石敢当平时是很马列,但他那个马列主义是装在手电筒里,专门照别人的。说到这里皮革有些激动,就喝一口水。又接着说,没错,老石年纪是大点,年纪大又怎么啦?老牛更爱吃嫩草(众窃笑)。我看他是“老当益壮”,不肯熄火!现在一些老同志很是不甘寂寞呢!抽剑牌,喝蓝带,怀里搂着下一代,嘴里唱着迟到的爱(众哄笑)。说是以前耽误了,要补回来,叫做“抓住青春的小尾巴”。结果怎么样呢?让别人抓住了尾巴不是? 第16节:高高的树上(16)   谁都听得出来皮革是话中有话。因为谁都知道皮革对石敢当排名在前极为不满。但又觉得皮革所说也有道理,就不再吃惊了,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事实一经认定,关心的就是细节。几乎所有的人都想知道石敢当搞了谁,在哪里搞的,搞了几次,怎么被抓,公安局什么态度,等等,等等。如果有可能,他们还想知道得更细一点,比如石敢当被抓的时候有没有穿衣服,有没有跪下求饶。整个会场开了锅,理事们好像集体吃了高兴胶囊,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兴奋。   当然,这些问题都不能公开提出来,但也有权知道得更清楚一点。于是有人就要求秘书长金不换作详细报告。金不换哪里知道那么多,知道也不敢多讲。就哭丧着脸说,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在歌厅和小姐鬼混,被警察抓了。   一个理事就问,他干了没有?   金不换说,好像没有。   又问,给钱了没有?   金不换说,好像也没有。   那个理事就说,这就是“未遂”了,量刑可以轻一点。   于是大家又七嘴八舌。有主张从轻的,有主张从严的,有主张不管的,还有主张再说的。“不管”也有道理。因为学会并不是单位,没有处分的权力。“再说”却不行。因为下午就要举行开幕式,石敢当坐不坐主席台,就是一个问题。坐,似乎说不过去;不坐,就得有个交代。那么,如何处理?开除会籍?撤销职务?降职留用?通报批评?大家意见又很分歧,而且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一点不像“高兴学”学会,倒像是“生气学”在开会。   高步诚完全控制不了场面。他是不想把事情闹这么大的。闹这么大有什么好处?又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值得扬铃打鼓,到处宣扬?但他又不能不“民主”一下。不民主,他多年来营造的民主形象就毁了。就只好坐在那里干生气。   正当高步诚一筹莫展的时候,市委书记来了。此前高步诚他们刚到高州时,市委书记已来看望过常务理事,认得人,因此一进门就问石老怎么不在。高步诚马上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就回答说老石不太舒服,病了。金不换也连忙补充说,连早饭都没有吃。书记当然知道石敢当得的是什么病,也不点穿,只是回头对随从说,这就是我们工作没做好了。快去看看,病得重不重,能不能请他来一下?要是来不了,我们去看他。   市里的人面面相觑,心想我们哪里请得动?他连门都不开么!就都不动。书记就拉下脸来说,怎么还不去?一个和石敢当还算朋友的理事看出问题来了,就自告奋勇地说,还是我去吧!我去,要好一些。   就去“请”石敢当。第17节:高高的树上(17)   门是让服务员打开的。石敢当见门突然开了,以为警察又要来抓他,吓得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朋友就说,你看你,成什么样子!   石敢当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说,我算是完了!这一世的清白,全完了!   朋友见他痛不欲生,便大起同情之心,心想如今这年头,干什么的没有?怎么一个个都没事?堂堂一个教授,也就是沾了点荤腥,就狼狈成这样?又气石敢当窝囊,敢做不敢当,就说事情已至此,你急有什么用!快起来,市委书记来了,等着见你呢!   石敢当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去不去我不去!我没脸见人!   朋友急了,说你不去也得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躲着不见人算什么事!你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这一辈子就躲在这房间里不出来了?人家书记要见你,你不见,好,一个电话打到你们单位,看你怎么办!   石敢当哭丧着脸说,我去了说什么?   朋友说,了不起做个检讨么!   石敢当问,这就能行?   朋友说,能行不能行我不敢保证。但我看书记态度挺好的,还叫你石老。估计问题不大。再说,你不去检讨几句,又有什么办法?   石敢当也只好硬着头皮跟朋友走。   八   石敢当一走进会场,大家便都有些尴尬,都不看他。包括高步诚、皮革,包括刚才主张严惩严办的,也不看。只有市委书记胸有成竹(已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笑眯眯地站在中间,等着石敢当先说话。   石敢当也尴尬,也不看大家。他实在是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好在像他这样年龄的中国知识分子,会不会别的什么不敢讲,做检讨还是内行的。见市委书记笑眯眯地站在中间等他,就跨前一步,握住书记伸出来的手,哽咽着说,我没有站稳立场,晚节不保,辜负了党的教导,人民的期望!后悔莫及呀!   书记不等石敢当说完,就大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书记说,石老言重了!说句玩笑话,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石老过不了美人关,说明石老是英雄么!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是什么话!莫非鼓励大家去泡妞?但没有人认这个真,也认真不得。认真想想,书记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呢?严加训斥?讽刺挖苦?还是拉下脸来臭骂一通?石敢当又不是他的下属,而是他的客人。闹大了,闹翻了,话说重了,谁都没面子。何况书记说得很清楚,只是一句玩笑话,认什么真?   然而,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作用却很大。石敢当刚进来的时候,大家都很尴尬。现在呢?都不尴尬了。为什么呢?因为石敢当毕竟是高兴学学会的人,是大家的同仁。石敢当没有面子,大家也跟着没面子。市委书记帮石敢当解围,就是帮高兴学学会解围,帮大家解围。一句玩笑话,四两拨千斤。于是,大家又都佩服书记的水平。 第18节:高高的树上(18)   市委书记却认真起来,叹了口气说,唉,说来这也是我们的责任!我要向高老、石老、皮老,还有各位专家教授检讨!平时各位专家教授日理万机,为研究高兴学殚精竭虑,难得放松一下。这次到我们高州来,是应该好好玩玩!我早就跟市委市政府的同志说了,一定要保证各位专家教授在我们高州吃好、住好、玩好!不就是想唱唱歌、跳跳舞吗?为什么不安排?又不是抗洪救灾,难成这样?还是工作做得不细!当然,主要责任在我,但是你们(他回过头来),市委赵秘书长,政府钱秘书长,也有责任!   市委赵秘书长和政府钱秘书长连忙站起来,说,我们检讨!我们检讨!   书记说,就不要检什么讨了!心动不如行动!今天晚上,就安排舞会,把市歌舞团的演员请来,陪各位专家教授好好放松放松!不想跳舞的,就看戏!不想看戏的,就逛逛公园,逛逛夜市。我们高州公园的夜景还是不错的,夜市的小吃也是蛮好的。你们两个要好好安排,既要保证安全,又要保证各位专家教授心情舒畅!   大家都笑了。有几个想玩又没什么机会办法或胆量的,听说有漂亮女演员可以搂一搂,抱一抱,就都很兴奋,觉得这比石敢当找什么“三陪小姐”好多了。不过,如果不是石敢当去找“三陪小姐”,漂亮女演员也搂不着。可见世界上的事都是相对的、辩证的。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能会引出好结果。所以,这几个就对石敢当有几分感激,原先主张严加追查的也准备放他一马。   书记又说,毛主席讲过,“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不能只紧张,不放松。说来还是怪我。自己紧张,就想不到别人要放松。   市委赵秘书长插嘴说,我们书记从来不知道休息。   政府钱秘书长也接着说,同志们都有意见。   书记笑骂道,你们两个也好不到哪里去,没少挨老婆骂吧?又对站在一旁的公安局长说,你们公安局的同志也要吸取教训。我跟你们讲过好多次了,要提高修养,要提高素质,你们就是不听!好嘛,连人家是去干什么,是不是去搞社会调查,都没弄清,稀里糊涂就动起手来,真不知道你们平时都是怎么破的案?   学会秘书长金不换一看市委书记声色俱厉,就连忙打圆场,说据我们所知,高州公安局非常优秀,破案率全省第一。   书记说,那也要戒骄戒躁,不能光讲破案率!片面追求破案率,就像片面追求升学率、收视率一样,都是错误的!还是要讲学习,讲政治!政治不是空洞的,是具体的。具体地说,这几天我们高州的政治,就是要开好高兴学年会。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在座都是我们高州的贵宾,像高老、石老、皮老、篾总,都是国际名人,平时我们请都请不来!他们到高州来干什么?是来指导工作的!就算是到歌舞厅、夜总会,也是帮我们做工作,看看我们有没有遗漏,有没有死角。你们倒好,青红不分,皂白不辨,一勺烩!这样做工作怎么行?石老,您好好批评批评他们! 第19节:高高的树上(19)   石敢当就算当真是块石头,这下也被感动了。又怕弄得公安局长太难堪,记恨(毕竟自己的小辫捏在别人手里),就连忙说,不怪公安局的同志,不怪公安局的同志,怪我自己没有讲政治、讲学习!   高步诚觉得自己不说点什么,似乎也说过不去,就说我们学会理事会也正在讨论这个问题,准备——   市委书记不等高步诚说完,就笑眯眯地挥挥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了!我到这里来,不是说这个的(大家这时都松了口气),是想和各位专家教授商量个事(大家这时又都开始紧张)。下午省委副书记要来参加大会,我们市里的同志也想汇报一下学习心得。我们高州这些年经济建设搞得还不错,变化很大,但比起东南沿海地区还有差距。不过精神文明建设有些特色,社区文化啦企业文化啦,都在搞,其中也运用了高兴学的原理,高州人民都很高兴。所以,我们也想作个大会发言,不知道大家同意不同意?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石敢当是早就自己取消了发言权,高步诚是巴不得有人捧场,皮革因刚才市委书记很给面子,也不作梗了,都点头。高步诚就代表大家表态说,欢迎高州市的领导帮助我们理论联系实际!   大家都鼓掌。   市委书记也很高兴,就站起来和大家告别,说那今天中午就委屈大家随便吃点。我要去接省委副书记,就不陪大家了。晚上市里正式宴请!   大家都起身恭送书记,没人想到这里面还有什么名堂。   九   其实省委副书记早就到了高州。   原来,在支持赞助高兴学年会的问题上,高州领导班子内部有不同意见。高兴学学会理事会做出第十届年会在高州召开的决议后,秘书长金不换就开始和高州方面联系。依照惯例,是要在高州找一个协办单位。高州师专倒是很积极,几乎是闻风而动,主动找上门来。因为高州师专很想升格为高州大学,至少也要改名为高州师范学院。如果能协办一个全国性学术会议,是很能增加点分量的。但高州师专是个穷单位,拿不出钱来,也没多少能耐,就通过教育局给市政府打报告,希望变成政府行为。一旦变成政府行为,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高州师专校长不是书呆子,这个道理他懂。   市长接到报告,就找教育局长和财政局长来问。教育局长是高州师专校长的同学,财政局长则是高州师专校长的姐夫,都想帮他这个忙,就说没问题。市长和书记通了一下气,见书记没意见,就批了一个 “可”。但市长只和书记通了气,没跟人大主任通气,人大主任就生气了。人大主任是高州的老同志,因为年龄关系没上得去,就特别在意书记市长是不是把他放在眼里。这次见他们这么大的事都不和自己通气,就大为光火,甚至私下里扬言下次开人大会时,要提出质询案,问问他们是怎么乱花纳税人的钱的。 第20节:高高的树上(20)   人大主任一生气不要紧,下面一些人就开始蠢蠢欲动。跳得最高的是高州师专的一个副校长。该副校长是人大主任的小同乡(一个村的),又都有些官场失意怀才不遇的情绪,就比较谈得拢。副校长经常到人大主任那里走动,人大主任慢慢的也把副校长当智囊。副校长就对人大主任说,其实咱们犯不着生这个气。人大也可以支持一个学会嘛!   人大主任就问支持什么学。   副校长犹豫了一下,就说“生气学”。   人大主任本来还在生气的,听他这么一说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你小子可别跟我玩什么花样!哪来的什么“生气学”!老子天天生气,还用学?   副校长也笑着说,那高兴就用得着学了?可人家还不是搞出个“高兴学”来?老领导,您听我说,这个“学”不是那个“学”,是学问的学,不是学习的学。高兴也好,生气也好,那是不用学的,谁都会。但可以研究,也要研究。研究高兴的,就叫“高兴学”;研究生气的,可不就叫“生气学”?   人大主任就问,真有这门学问?   副校长说,现在倒是没有,但可以发明创造。高兴学还不是他们发明的?实际上,新学科都是从老学科里发展出来的。比如原来有美学,现在就有了丑学。有人研究做好事,就有人研究犯罪。法学里面就有“犯罪学”。真善美是和假恶丑相对立而存在,相斗争而发展的么!高兴可以研究,生气怎么就不能研究?学问又不是哪一个人的!有饭大家吃,有事大家做,他们研究高兴,咱们就研究生气。我就不信,还搞不过他们?咱们高州要是也弄出个新学科来,那在全国可就风头出大了!   人大主任对他说的这些似懂非懂,也不知道这背后还有什么名堂,只觉得这家伙说的也有道理,便也想批一个“可”。   不过人大主任是老官场了,做事不像年轻人那样冲动。他知道,带头、创新、领先什么的,也好也不好。弄得好,是“开风气之先”;弄不好,就“出头的椽子先烂”。关键是符不符合上面的精神,以及上面有没有人支持。所以,他就跑到省里,去找省委副书记。   省委副书记也是高州人,在高州工作时和人大主任关系不错。听了他这一通,就笑笑说,不妥吧,老兄!中央一再强调安定团结、文明祥和,生什么气!我看你还是经常到省里走动走动。有什么气,我帮你出。   人大主任叹了一口气说,就你一个人理解我,有什么用!   副书记说,有用没用慢慢看!高兴学年会这事,你还是支持一下!告诉你,书记也很重视。我们省在科教方面不是很突出。现在要搞“科教兴省”,很需要干部转变观念。高兴学年会的召开是个契机嘛!到时候,我也要去。 第21节:高高的树上(21)   人大主任知道没戏了,只好闷闷不乐回高州。   省委副书记又给高州市委书记、市长打电话。一是告诉他们省里很重视,一定要保证把会开好。二是提醒他们注意团结,像人大主任这样的老同志,该征求意见的时候还是要征求。老同志经验丰富。多请教,多咨询,多沟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省里一重视,市里就忙起来。书记专门召开常委会,决定把这事当作“科教兴市”的大事来抓。市容市貌,整治一新;接待规格,也大大提高。市长也吸取了教训,大事小事,都和人大主任通气。书记市长通气,人大主任就不生气了。但连吃什么饭,坐什么车,住什么房间这种小事,也让秘书开了单子送审,又觉得不胜其烦,甚至觉得其实是故意和他过不去。及至听说石敢当的事,更觉得什么高兴学,简直就是狗屁!于是,就更加羞与为伍,连开幕式也懒得参加了。   这就急坏了书记市长,只好又请省委副书记做工作。终于说动人大主任准时出席,还答应在会上讲话。   摆平了自己家里,市委书记才顾得上来处理石敢当的问题。   书记一走,理事会也自动散会。石敢当的问题,自然不了了之,没人再提。因为刚才书记已经把责任揽了过去,把问题化解了。再提,就是和地方上过不去,甚至和市委书记本人过不去,没人会干这种蠢事。再说,前面大家慷慨激昂,是因为石敢当不在场,背靠背。现在面对面,就不好意思揪住不放了。就连皮革,也不再提。皮革看得出,石敢当的精神已经崩溃。处理不处理,都是死狗一条。那就让他再坐一次主席台好了。   十   主席台的布置是双方商量好的。前排就座十一人。省委副书记居中,学会领导和高州领导“分宾主坐下”。客人这边,高步诚居首,依次是第一副会长石敢当、第二副会长皮革、第七副会长篾片、秘书长金不换。主人方面,市委书记居首,依次是市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省委副秘书长。学会的其他常务理事、理事,高州各部、委、局、办负责人,都坐后排。市委秘书长赵、政府秘书长钱、人大秘书长孙、政协秘书长李,坐过道两旁,以便有事随时可以处理。石敢当原本是不能再坐主席台的。但理事会既然并未做出决定,他就还是大家选出来的副会长,没道理不让他坐,也没理由要他坐到后面去。篾片是第七副会长,本来没资格坐前排的。但他是这次会议最大的赞助商。不让他坐,后面的会就开不成。不过这样一来,原本可以坐前排的第三副会长葫芦瓜就只好坐到后排去了。葫芦瓜就很不高兴,拿定主意要报仇雪恨。当然,这是后话。至于高州师专校长,原本就没想过要和书记市长平起平坐,能让他坐主席台,就很高兴了,所以他没意见。 第22节:高高的树上(22)   开会之前照例是先在贵宾休息室寒暄。市委书记向高步诚介绍省委副书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省委副秘书长等等(市长已经先见过面),高步诚向省委副书记介绍副会长、秘书长、理事。一一握手之后是递名片。高步诚接过名片一看,省委副书记居然也姓高。再问,又都是高州人,两家的村子离得还不远,就高兴地握着省委副书记的手说,原来高书记是自家人啦!高书记也很谦虚,说只怕做高老的学生都不够格。   两个人就手拉着手步入会场。走上主席台,省委副书记发现自己的座位设在正中,高步诚的倒在旁边,就不肯就座,还动手把写着姓名的小牌和高步诚的换了位置。这当然不行。不但高步诚不同意,大家也觉得尴尬。因为这样一来,省委副书记就坐到高兴学学会那边去了。高州四套班子的领导没面子不说,学会的几个常务理事也不自在。于是全体过来把省委副书记劝回原位,才觉得各自心安,可以开会了。   不过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一个细节,那就是牌子忘了再换过来。结果,省委副书记前面的牌子是“高步诚”,高步诚前面的牌子却是“首长”。这样一来,电视台的记者就不敢拍近景了,只拍远景。市委秘书长发现不对,就悄悄下台来问记者怎么搞的。记者说你看他们前面的牌子。市委秘书长也不敢公然动作,就写了张条子让服务员递给学会秘书长金不换,金不换又把条子传给高步诚。高步诚不动声色,趁副书记讲话讲到最得意的时候,又悄悄地把牌子换回来。电视台记者这才走上前去拍近景,拍特写。也是幸亏发现得早。因为省委副书记的讲话已近尾声。如果还不能抢拍几个镜头,那就没法交代了。所以市委秘书长和电视台记者都出了一身冷汗。   省委副书记致完欢迎词,就是高步诚致答词。欢迎词本来应该是市委书记致的,因为市委书记才是东道主。但省委副书记来致,就是代表省里了,规格就升上去了,大家便都很高兴。而且,因为欢迎词是省委副书记致的,市委书记没有了礼仪任务,接下来的讲话便可以放开来讲,这又正是市委书记希望的。于是,高步诚致完答词,轮到市委书记讲话时,便铆足了劲儿大讲高州市两个文明的建设。这是事先讲好了的,就没人打断。何况市委书记口才极好,不但口若悬河,而且妙语连珠,不时提到高兴学的原理,又穿插一些生动的例子和笑话。所以虽然足足讲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大家倒不觉得累。   接下来是皮革代表常务理事会做工作报告。报告本来应该由石敢当做的,但现在只好临时决定由皮革做。好在没人在乎这个,谁爱做谁做,谁做也没人听,大家都去喝水上厕所,或者在门口打移动电话,皮革便草草念完了事。 第23节:高高的树上(23)   皮革念完稿子,就轮到市长讲话。大家都有些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又要来一场马拉松。谁知市长却笑呵呵地说,刚才我们书记讲得很精彩,很全面,我就不讲了。市委动口,政府动手,人大举手,政协拍手。我们的工作,都是在省委、市委的关怀领导下,人大、政协的支持监督下做的,还是请我们人大主任讲讲吧!   人大主任也笑着说,我可没有举手。   市长说,可是大家都拍手了呀!   听市长这么一说,台上台下就都鼓起掌来。   人大主任原本有备而来,就不客气了,就一板一眼地开讲。   人大主任说,刚才省委高书记,还有我们书记,两位专家教授的讲话,我都赞成,很拥护。做学问我不会,高兴学我也不懂,但书记讲的精神还是理解的,那就是要营造祥和气氛,建设精神文明,高高兴兴地把我们高州的事情做好,把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全面推向二十一世纪。对于这一点,我们人大完全支持!   书记市长一听,就带头鼓掌。   人大主任又说,我有两点意见,完全是个人意见啦,不代表任何组织。第一,我个人认为,研究高兴学,搞精神文明,要言行一致,说到做到,不能白天有文明没精神,晚上有精神没文明,只管自己高兴,不管人民群众高不高兴!   下面就笑了起来,石敢当刷的一下脸就红了。   人大主任又说,第二呢,就是觉得研究内容还可以深入,研究领域还可以扩大。比方说,还可以研究研究生气。一个人,不会一天到晚都高兴吧?也有生气的时候吧?比如现在一些同志,不讲政治,不讲正气,不讲学习。讲什么呢?上午讲客气,中午讲义气,晚上讲力气,你说让不让人生气!   台下哄堂大笑。   人大主任让大家笑完笑够,喝了口水,又说,所以我说呀,这个生气,也是可以研究的,应该研究的,叫不叫什么学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弄清楚是什么人生气,他们为什么生气,怎样把生气变成高兴。生气也有好几种呐!有的是为人民的利益,为党和国家的兴衰荣辱生气,有的是为个人的鸡毛蒜皮小恩小惠生气。为人民的利益生气,就气得重于泰山。为个人的利益生气,就气得轻如鸿毛。唉,高老呀,我这个算不算“生气伦理学”呀?   高步诚猝不及防,又觉得他那个泰山鸿毛的说法有点不伦不类,就含糊地点头说,很受启发!很受启发!   人大主任却并不在乎高步诚表什么态,只管说自己的。他说,这里面有伦理学,也有哲学。生气,是因为不高兴;高兴,是因为不生气。不生气,是高兴的前提;高兴,是不生气的表现。高兴和生气,是一对矛盾嘛!毛主席教导我们,矛盾对立的双方,都无不在一定的条件下相互转化。问题是怎么转化,由谁来转化,朝什么方向转化。人民群众生气就不好,腐败分子生气就很好。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要让人民群众高兴,腐败分子生气。还是那句话,就是要在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把高州建设成祥和、文明、繁荣、昌盛的社会主义城市! 第24节:高高的树上(24)   大家又鼓掌。   人大主任又说,所以呀,我完全拥护省委高书记和我们市委书记的讲话,也热烈欢迎大家到高州来。我们高州是个小市,条件有限,招待不周,大家可不要生气呀!   代表们又都笑了。   人大主任的态度却变得严肃起来,说,专家教授们不生气,不等于我们的工作可以马虎。我在这里跟高州的同志讲清楚,啊,我想书记市长也会同意的,你们一定要把接待工作做好,把会务工作做好,把专家教授们的生活、学习、工作照顾好!丑话说在前面,你们的工作要是做不好,我可是要生气的!   台下又是笑声一片。下午的开幕式,便在这一片笑声和掌声中结束。   只有石敢当自觉没脸见人,当天晚上就悄然离开了高州。他留下一张字条,说是要辞去理事、常务理事和副会长等一切职务云云。   十一   石敢当的辞职和出走,并没有使什么人感到不高兴。石敢当人缘不好,又属于咎由自取,就没有人同情(顶多在处理时,有个从轻从重的问题)。相反,因为空出了一个副会长职位,有些人还暗暗高兴。   人大主任的话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天晚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这个话题(当然是在舞会之后)。开始大家都谈石敢当。但谈来谈去,并无新鲜内容,细节又无从打听,就不谈了(几个特别喜欢谈此类话题的除外),谈生气。高不兴和高州师专那个副校长,更是上蹿下跳,煽风点火,兴风作浪。半夜三更,还有人在房间里高谈阔论。高大兴散发给各位代表的著作和论文,根本就没有人看。   于是第二天的大会,发言人差不多都改了题目。大家都谈生气,没什么人谈高兴。因为高兴学的研究已经十年,该说的差不多都说完了,没有了处女地,也不再有兴奋点。生气却是个新领域,大有事情可做油水可捞。弄得好,可以开宗立派,另立山头,“弄个师长旅长当当”。差一点,也能鼓捣几篇新论文,评教授评博导。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谁先尝,这道理谁不懂?所以大家就都不讨论高兴,都讨论生气了。主持会议的执行主席皮革完全控制不了会场。代表们一个个又像集体吃了高兴胶囊,满脸兴奋。   高步诚急了。这样下去,自己创立的高兴学,岂不就会一朝颠覆,土崩瓦解?即便不会,高兴学年会开成了生气学年会,也不成体统,也没法写总结报告和会议综述。就要自己的学生赶快组织反击。但那几个学生跟着吃喝玩乐时挺起劲,这时却一点用都没有。整整一个上午都噤若寒蝉。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没想到他们如此不中用,很让高步诚失望。好在总算有一个精通数学的博士起来发言,说他们在高先生的指导下,运用高兴学原理,选择种种参数,建立了一个“人类高兴数学模型”。博士谦虚地把它称之为“高氏模型”,并宽容地不在会上陈述那些复杂的数学公式和计算过程,只是告诉大家,根据推算,世界上98.7655%的人都喜欢高兴,只有1.2345%的人喜欢生气,主要是棺材铺老板和搞墓地传销的。而且,即便他们,也只是希望人家生气,自己还是喜欢高兴的。因此得出一个科学的结论—— 喜欢高兴的系数是100%。 第25节:高高的树上(25)   代表发言以后,照例可以提问。高不兴就举手。   该博士说,请问。   高不兴就说,请问这百分之百的人当中,有百分之多少的人百分之百高兴,从不生气?   该博士说,这个没有统计。   高不兴又问,其他人的一生中,有百分之多少的时间高兴,百分之多少的时间不高兴?   该博士又说,这个也没有统计。   高不兴说,没统计也不要紧,可以推算。据你们推算,一个人,高兴和不高兴的比例,应该各占百分之多少?   该博士把100页的推算材料翻了又翻,说,这个还没有来得及推算。   高不兴就冷笑一声说,百分之百的人喜欢高兴,这个不用推算我们也知道。但喜欢高兴,不等于一定高兴。人们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各占百分之多少,才是我们想知道的。该推算的不推算,不用推算的乱推算,我看你的研究是狗屁!   该博士勃然大怒,说你才放屁!   高不兴哈哈大笑说,看看,看看,生气了吧?不高兴了吧?这才真是“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呐!生气,不高兴,就是比高兴容易!   全场哄堂大笑。   高步诚只好另想办法。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高大兴。   在高步诚看来,高大兴这个人还是比较可靠的。这些年,一直在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搞高兴学研究。不像高不兴,虽然也改了名,却有二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背地里做小动作,是个阶级异己分子。只是不知道高大兴能力如何。但是现在手下一个中用的都没有。蜀中无大将,也就只好廖化当先锋。   于是就在中饭以后,紧急召见高大兴(这次警卫并未阻拦),要他在下午的会上,做一个长篇重点发言,综述高兴学十年研究成就,同时暗示将提名他做理事。   高大兴受宠若惊。中午也不敢午睡,把个发言稿看了又看,让高不兴看了暗地里好笑。但他发言的内容,谁都没有兴趣。高大兴的口才又差,又不会掌握时间,结结巴巴刚念完前言,就被主持会议的执行主席葫芦瓜宣布时间已到,赶下台去。   葫芦瓜这时已经俨然成了生气学派的主帅。葫芦瓜支持研究生气,也有他的原因。开幕式上没有坐到前排,要报这一箭之仇,只是表面原因。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对自己的地位不满。本来,石敢当倒了,他的地位也升了上去,成了老三。但他经营多年,早已羽翼丰满,就不肯甘居人下,想当老大了。葫芦瓜是个有心计的人。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一直在窥测方向,以求一逞。他在高兴学学会十年,高步诚、金不换他们怎样经营,怎么运作,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心知肚明混到高步诚那个份上,也没什么太难。关键是要有一个名目和一帮人马。高步诚功成名就,高高在上,实际上已脱离群众。石敢当和皮革,也都浮在上面。只有他,葫芦瓜,才真是和广大会员群众打成一片,尤其注意笼络年轻人。毛主席早就说过,世界归根结底是年轻人的。高步诚、石敢当、皮革他们不懂这个道理,真是可笑!这些年来,葫芦瓜把自己的瓜藤悄然伸向全国,这些瓜藤上又结了许多小葫芦瓜(高不兴就是其中一个),已是三分天下有其二,只等时机一到就要发难。现在有了人大主任出的题目,又有包括高州师专那个副校长在内的一批新生力量,葫芦瓜就觉得可以出手了。 第26节:高高的树上(26)   于是就在下午的会上提出一个问题——可不可以设立一个新的分支学科,研究生气或者不高兴问题。葫芦瓜当然不会满足于搞什么分支学科。但现在批准成立一个新学会并不容易,不如先在老学会当中另立山头,合法地唱对台戏。只要有了组织,就不愁打不了天下。而且,建立了新的分支学科,就可以成立分委员会,也就可以安排高不兴他们当委员,当秘书长。有了官衔,还愁他们没有积极性?   葫芦瓜话音刚落,台下就有人起哄叫好。高步诚一听就明白了。狗屁!什么建设新学科!还不是要抢班夺权!这不是要学林彪吗?当年毛主席说什么来着?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葫芦瓜就是高兴学学会里的林彪呀!把高兴学改成生气学,这就是搞修正主义。另起炉灶,另立山头,就是搞分裂。突然袭击,借机发难,就是搞阴谋诡计。有这三条,还不是林彪吗?可林彪是当了法定接班人以后,才抢班夺权的。葫芦瓜才当了个第三副会长就蠢蠢欲动,简直比林彪还坏还可恨。看来,学术界也不干净、纯粹。本来,十年大庆,不想惹是生非的。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牛鬼蛇神自己跳出来,狼子野心大暴露,你想不斗争都不行。只是有点气自己,当时怎么就看走了眼,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又想毛主席不也错看了林彪吗?这样一想,就不生自己的气了。又想到毛主席对付林彪,是何等的举重若轻?一个南巡讲话,他们就乱了阵脚,可见邪不压正嘛!于是就有底气有信心,就处变不惊,庄敬自强了。就说,好啊老葫,分支学科越多,咱们就越兴旺、越发达嘛!只是,你们看,这个分支学科叫什么好呢?是叫不高兴学,还是叫生气学?   下面立马就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叫生气学。因为生气和高兴是一对矛盾。美学界既然有了丑学,咱们这边当然应该有生气学。另一派则主张叫不高兴学。因为不高兴的涵盖面更大,不光包括生气,还包括郁闷、烦恼、别扭等。前一派就讽刺说,没听说过有这么命名一个学科的。照你这么说,岂不还要有不逻辑学、不道德学、不美学?后一派也反唇相讥,说我看干脆就叫放屁学好了!生气皆因气不顺。屁一放出来,就不生气了。   全场哄堂大笑,高步诚也在肚子里暗笑。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兄弟俩,去打雁。哥哥说,打下来红烧。弟弟说,打下来清蒸。两个人放下弓箭吵。吵完,雁也飞了。高步诚就想,葫芦瓜的雁,只怕要飞了。   不过高步诚笑着笑着就笑不起来了。因为又有人说,生气学,不高兴学,都不妥,应该叫“反高兴学”。因为生气也好,不高兴也好,都是和高兴反着的。高步诚一听差点心脏病发作(立即吃了速效救心丸)。这他妈的还得了?真是反了!幸亏又有人主张叫“后高兴学”,即“高兴学之后”。这位代表还提到宏观的高度阐释说,高兴学只是解决了从自然到人的生成问题,现在要解决从人到文化的生成。这话连高不兴他们听了都觉得是狗屁。自然向人生成,是因为有一个非人的自然先于人存在。人向文化的生成是什么话?莫非还有一个非文化的人先于人而存在? 第27节:高高的树上(27)   葫芦瓜却很满意。他并不在乎叫什么,只要能和高步诚分庭抗礼就行。而且,叫后高兴学更好。现在都时兴叫“后什么”,比如后现代。再说,反叛色彩也不那么浓,不像“反高兴学”那样剑拔弩张。不管怎么说,后高兴学也是高兴学么!这就左右逢源。搞得成气候,一个“后”字就能和高兴学划清界限。搞不成气候,还可以和高兴学学会继续发生关系,先在里面混着。   高步诚就不这么想了。他原来的想法,是想发动群众,把葫芦瓜的阴谋搅黄了。没想到群众发动起来,自己却控制不住。看来群众也是轻易发动不得的。想来想去,只有赶快转移目标,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别的问题上来。   十二   学会开会,也无非四件事:封官、办刊、会餐、爬山。这次年会,刊已办了,餐已会过,高州又没什么山可爬,兴奋点就只剩下一个——选举理事。   这是不少人关心的。理事虽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官,却又有点官的味道,可以当作官来看待。尤其是到了地方上,地方官搞不清楚学术界的名堂,总觉得理事是个官,至少也比不是理事的地位高、水平高。要不然怎么他是理事你不是?接待起来,规格就不一样了。就算没有这些实惠,有个理事头衔,印在名片上,也体面。   可惜,理事这“官”虽然近乎自封,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人人都能当,就不稀罕不值钱了。道理虽然人人都懂,但轮到自己,只要多少有点资格或资历,又没有一个认为自己不该当的。结果,谁当谁不当,就成了大家关注的事情。   果然,高步诚一说要改选,大家就都不讨论新学科了,都讨论选理事。不是理事的想当理事,已经是理事的想当常务理事,实在没希望的就跟着起哄。头天晚上没谈完,第二天上午接着谈。中午也不休息,串联。   刚开始高大兴也雄心勃勃。他很想当理事,也觉得自己有资格当,所以见大家都在串联,便也跟着串。他的办法,是把自己的著作和论文散发给各位代表。这事早就做了,现在正好借口征求意见搞串联。但串着串着,就发现事情不对。送去的材料,根本没人看(也不光是不看他的,谁的论文都没人看),也没人和他讨论学术问题。小组会、联组会酝酿理事人选,也没人提学术。高大兴就困惑了,就去问那个当理事的朋友,说地方上提干部不讲德才,难道学术界选理事也不讲学术?   朋友就开导他说,讲还是要讲的。学会嘛,不讲学术,讲什么?但也不能认死理。学术水平这东西,不好比。大家都是学者,都是教授,搞的学科又不一样,怎么比?也就只好看头衔。比如博导,就得安排安排。再一条,也不能光讲学术性,还要讲代表性。比方说,代表一个分支学科。还有,老同志、妇女界、中青年、港澳台、西部地区、少数民族,这些都要兼顾,都要平衡。另外,理事是要理事的。这就要有能力。比方说,能拉来赞助,跑来刊号,组到稿子,摆平媒体等等。这样,要安排进理事会的人就很多了,就不能保证所有学术水平高的都当理事了。当然,能当理事的,也都有一定水平。 第28节:高高的树上(28)   高大兴一听就知道没戏了。你是博导吗?不是。是老同志、妇女界吗?也不是。是中青年、港澳台、西部地区、少数民族吗?都不是。那么,能拉来赞助,跑来刊号,组到稿子,摆平媒体吗?不能。那还忙个什么!   于是高大兴就不串联了,串也没用。   但高大兴不找别人串,不等于别人不找他。这天,高不兴从外面回来,脸上红扑扑的,一看就知道是喝了酒。高大兴发现,这两天,餐桌上吃饭的人越来越少(宾馆里的饭菜也越来越差),三五成群出去喝酒的却越来越多。高不兴就餐餐都出去。高大兴是不喜欢管闲事的,从来不问,高不兴也不讲。但这天晚上回房间,却一屁股坐在对面床上,开口就问:   高老师,你想不想当理事?   高大兴吓了一跳,没想到有人会这样直通通地来问他,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便含糊其辞地说,不够资格,不够资格!   高不兴说,怎么不够资格?我看你就够!这些年你发表了多少论文,石敢当他们又有多少?就那么几篇,还空空洞洞。不像你,高老师,扎扎实实。   这话说到高大兴心里去了。高大兴心里有数。自己的论文,要讲理论,那是真没多少。但要说材料,那还是充实的。随便一个题目,都能从先秦两汉,说到宋元明清。高不兴能看出这一点,说明这个年轻人做学问,也是很扎实的,便有些知音的感觉。但高不兴后面的话却又吓了他一跳。   高不兴说,你有资格当,我也有资格当,我们都有资格当,就是有人不让我们当!   高大兴问,谁?   高不兴说,皮革。   高大兴说,皮革?怎么会?为什么?   在高大兴的印象中,皮革为人还是不错的,很助人为乐的。不像石敢当,架子十足。   高不兴冷笑一声说,你不要以为皮革是好人!什么联系群众,什么平易近人,那都是装的!一到关键时刻,比谁都阴险歹毒!   于是高不兴就给高大兴讲“怎么会”和“为什么”。原来,就在代表们相互串联的时候,主席团也没闲着。因为代表们在小组会和联组会上提出的理事人选,最后都要汇总到主席团,再由主席团整理出一份候选人名单,交大会表决。没有这份候选人名单,就表决不成。你想,候选人没个谱,大家都胡乱提名,自己提自己,或者你提我我提你,岂不人人都是候选人?岂不天下大乱,只有民主没有集中?所以,民主之前,还是要先集中一下。   问题是怎么集中,由谁来集中。前几次改选,基本上是高步诚说了算。高步诚是高兴学的开山祖师,当然一言九鼎。石敢当和皮革虽然有矛盾,对高步诚还是衷心拥戴的。高步诚说让谁当理事,他们就说让谁当理事。大会的选举,不过行礼如仪。但这回不一样了。石敢当身败名裂,高步诚就少了一只胳膊;葫芦瓜异军突起,高步诚又多了一个敌人。其他那些人,比如搞“女性高兴学”的丝棉(女),搞“比较高兴学”的黑木(男),有的是来凑数的,有的是来混饭的,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打小算盘。结果,靠得住的,就只有一个皮革。第29节:高高的树上(29)   皮革也当仁不让,和葫芦瓜对着干。葫芦瓜提出的方案,是要扩大理事会。葫芦瓜原本也不打算扩大的。他的想法,是要吐故纳新,用自己的人替代皮革他们。但高不兴几个都劝葫芦瓜学赫鲁晓夫。当年,赫鲁晓夫的办法,就是先扩大中央委员会,把自己的人弄进来,然后再把马林科夫等等挤出去。皮革当然知道葫芦瓜要拉什么屎,就针锋相对地说国家机关都在精简机构,一个学会的理事会,搞那么庞大干什么!葫芦瓜就说发展才是硬道理。学会要发展,事业要前进,没有人怎么行?难道你不知道,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这些年,我们学科兴旺发达,学术队伍也不断壮大。理事会不扩大,年轻人怎么上得来?除非老同志都退下去。请问你们谁愿意带头退?   谁也不愿意退,连皮革也不吭气。   于是葫芦瓜便两手一摊说,所以嘛,只有扩大。接着,便提出他认为应该增补的人选,一共五个。研究生气的一个,研究不高兴的一个(就是高不兴),反高兴学的一个,后高兴学的一个。还有一个是研究传统高兴学的,就是高大兴。   葫芦瓜提出的这个名单,也是事先商量好了的。上次讨论会之后,葫芦瓜就把主张叫生气学的、不高兴学的、反高兴学的和后高兴学的都拢起来,一起出去喝了酒,洗了脚,然后坐在茶馆里喝茶说事。开始大家还想争论这新学科到底应该叫什么。葫芦瓜就连连摆手说不争论不争论,小平同志说过不争论嘛!不管叫什么,叫生气学、不高兴学、反高兴学、后高兴学,反正就是要超越现在的高兴学,对不对?   大家都说对。   葫芦瓜说,那么,叫“超高兴学”,不就行了?   众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不表态。   葫芦瓜看穿众人心思,就喝了一口茶,笑笑说,其实,超高兴学,也就是一个方向。大家自己的研究,该叫什么,还叫什么。而且,超高兴学的旗号,现在也不能公开打出去,还是分别叫生气学、不高兴学、反高兴学、后高兴学。这样,一个分支学科选一个代表,我们这边,至少可以推举四个理事。   众人一听就都明白了,原来是要搞统一战线。而且,统一意志之后,仍然有个人的心情舒畅。于是,生气的、不高兴的、反高兴的、后高兴的,就都高兴了,都说好好好,我们听葫司令的。同时,为了表示处以公心,又提议再加一个高大兴。高大兴是高兴学那边的,但不铁杆,能力又比较差,无碍,还显得大公无私。   于是讲定,高大兴、高不兴等等,五个。   葫芦瓜开了头,主席团其他成员也不甘落后,也都纷纷提自己的人。新学科加了,其他方面也要考虑。比方说,老同志要不要安排?妇女界要不要加强?中青年、港澳台、西部地区、少数民族,该不该适当增加人数?该!那就提!何况大家还有想法:你葫芦瓜牛,可以一口气提五个,难道我们就不能提一个两个?就都提。但主席团成员可不是一个两个,这样加起来就打不住了。结果,提来提去,新增加的,比原来理事会的人数还多。 第30节:高高的树上(30)   这当然不行。大家又都说,酌减!   于是又减。但加起来容易,减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谁也不愿意自己提的人被精简掉。人人寸土不让,个个据理力争,大家吵成一团。每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谁也说服不了谁,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吵到最后,皮革桌子一拍,大声说,吵什么吵!一个都不要提!我早就说过,不要动,不要动,你们不听!理事会又不打群架,要那么多人干什么?人多好种田,人少还过年呐!动则乱,静则安,原封不动又有什么不好?   众人一听也对。是啊,原封不动有什么不好?当理事的人多了,咱们不就不值钱了吗?便又纷纷响应,对对对!原封不动,原封不动。   就原封不动了。   十三   高不兴当然没有给高大兴讲那么多。他只告诉高大兴两点。一是葫芦瓜曾在主席团会议上提名高大兴当理事,二是皮革坚决反对。而且,正是由于皮革的反对,不但高大兴和高不兴,还有许多有学问有水平有能力的人也当不成理事。至于皮革反对的原因,高不兴的解释也很简单。他说,你没见皮革老穿一身白衣服吗?   高大兴问,那又怎么样?   高不兴说,白衣秀士——王伦呗!   于是,第二天,“白衣秀士”这个绰号,就在会场上不胫而走。开会时,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以前没有注意到皮革穿什么衣服的,都去看他。看完又讨论谁是晁盖谁是林冲,又没人讨论学术问题。   不过,皮革却顾不上这些,他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头天晚上,差不多也就是在高不兴向高大兴控诉皮革的时候,皮革在自己的房间里接待了两个记者。皮革是喜欢接待记者的。他很清楚,在现代社会,要想扬名立万,就得学会接触和利用大众传媒。最好是能在电视上露脸。电视上露一回脸,抵得上在报纸上发十条消息;报纸上发一条消息,又抵得上在刊物上发十篇论文。当然,媒体也有档次。报刊的影响虽然不如电视,但在京都大报上发一条消息,却又比在地方台露脸强。如果能在央视露脸(最好是在《东方之子》),那就盖了帽啦!   可惜皮革至今还没在央视露过脸,在地方台露脸的机会也不多。这就使得皮革很是有些愤愤不平,也不得不来者不拒地接待各路大小记者。苍蝇也是肉么!档次不高,堆头大也行。不过,尽管如此,当记者提出要来采访时,皮革却没有马上答应。马上答应,就太掉价了,就在电话里打官腔说,欢迎媒体报道我们会议。大会秘书处有专人负责接待记者,请和他们联系。   谁知电话那头却说,皮先生误会了。我们不是要报道会议,是要采访您个人。 第31节:高高的树上(31)   采访我个人?皮革在电话这头笑了。就是说,要给我发专访了?这他妈的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虽然来采访的这家报纸,还不是什么京城大报,只是一家市民报。但市民报有市民报的好处,那就是看的人多。何况这张市民报,也是全国发行的,很有影响。再说,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道理皮革懂。这张市民报开了头,下次就是京城大报,就是电视台,就是央视,我皮革就要在全国大出风头了!   何况这记者来得也真是时候——理事会换届。虽说石敢当倒了,他皮革晋升第一副会长是理所当然,但有这篇专访,就更是名正言顺。这可真是啊,想什么就有什么。想吃奶,就来了头大奶牛。想娘家人,孩子他舅舅就来了。只是不知道这专访什么时候发得出来?也不要紧。只要把这消息透露出去,还愁没人捧场?   皮革这厢只顾自己想入非非,电话那头又问了:皮先生,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皮革恨不得马上就见记者,但却还要摆谱、做秀,就哼哼哈哈地说,现在不行,人家早就预约了。我想想,我想想看,嗯,要不这么吧,晚上九点,到我房间?   对方同意。   九点,记者来了。一男一女,两个。   两个都是年轻人。男的文质彬彬,戴副眼镜。女的漂漂亮亮,长发披肩。各自坐定以后,男记者就掏出了采访本,女记者则从坤包里掏出个小巧玲珑的采访机,看着皮革嫣然一笑,说,可以吗?   皮革的心情好极了,哈哈大笑说可以可以。   就开始。   男记者先问。男记者说,皮先生,据我们所知,您是最早和高步诚先生一起开始研究高兴学的,而且用力甚勤,著述颇丰,有许多令人瞩目的成果。甚至有人认为如果没有高先生和您,就没有中国的高兴学。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您和高先生一样,也是高兴学界的权威和泰斗?   皮革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眼睛笑得眯了起来,连连摆手说,可不敢这么说,可不敢这么说。只有高步诚高先生,才可以说是权威、泰斗。我们这些人,都不过步其后尘嘛!至于我自己,也就是刻苦一点,用功一点,论著多一点罢了。   男记者又问,那么,请问您的代表作是什么呢?   皮革谦虚地说,我没有什么代表作。我哪有代表作呀!谈不上,谈不上的!   男记者看了一下采访本,问,《高兴的迷惘》,您自己感觉怎么样呢?据我们所知,这本书出版后,影响是比较大的。许多媒体都发表了书评,可以说是好评如潮。   皮革心想,怎么不是好评如潮,那些书评都是我组织人写的么!但他不能这么说,也不能把情况和盘托出,就说这本书嘛,我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第32节:高高的树上(32)   男记者问,得意之作?   皮革打了个哈哈,说,就算是吧!   男记者问,凝聚了自己的心血?   皮革肃然答道,毕生心血。   这时,女记者插话了。女记者笑吟吟地问,那么,其中有没有别人的心血呢?   皮革想,这问题真是问得幼稚。哪有不参考别人的研究成果就能著书立说的?就哈哈一笑说,当然有。不但有前人的,也有同行的。又用开导的口气说,学术研究嘛,谁都不可能白手起家,都只能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再前进一步。每个人都要参考别人的成果,又会被别人参考。学术者,天下之公器嘛!   女记者笑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皮革沉下脸来:那你是什么意思?   女记者说,我的意思是,有没有直接使用了别人的成果,又没有注明和说明?   皮革徒然变色:你是说抄袭、剽窃?   女记者笑吟吟地说,也可以这样理解。   皮革勃然大怒,呼地站起来说,岂有此理!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意思!是来采访我,还是来审问我、诬蔑我、侮辱我!   女记者却不生气,仍是嫣然一笑,说,您请坐下!我们是来采访的,不是来审问,更谈不上侮辱或者诬蔑。半年前,我们报纸收到一封读者来信(这时男记者从包里掏出材料,放在茶几上),说他发现《高兴的迷惘》一书中,有半数以上内容和他人的著作相雷同。经过我们调查,情况大体属实。皮先生,您知道,现在学术界反腐败的呼声越来越高,所以我们报社也很重视这个典型案例,准备在报上发表这封读者来信,并展开讨论。但为了对读者、对当事人,更重要的是,对学术事业负责,我们想先听听您的意见。   皮革这才发现自己小看了那妞。原来她才是头,那男的是个跟班。而且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这事绝非捕风捉影。但他倒驴不倒架,不肯向这两个年轻人低头。就态度强硬地说,我没什么可说的!你让我说什么?现在这种事情多得很!谁都可以写一份举报材料,说谁谁谁抄袭,谁谁谁剽窃,你们都查去?你们爱查不查,我没什么可说的!   女记者问,难道您真的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皮革冷冰冰地说,无可奉告!   两个记者就站起来。女记者说,您有权保持沉默。但如果您想说什么,我们报纸随时都愿意提供版面,您也可以给我们打电话,这是我的名片。皮先生,告辞!   皮革说,不送!   两个记者一走,皮革就瘫倒在沙发上。   他心里很清楚:东窗事发了!第33节:高高的树上(33)   十四   高步诚知道这事,是在第二天早上。   皮革想了一晚上,决定把事情向高步诚和盘托出。他很明白,这事瞒是瞒不了的,也是赖不掉的。而且,看那两个记者的架势,只怕也挡不住。挡住也没用。现在信息传递多快,多方便。报纸不登,电视台不播,还有因特网、伊妹儿。说不定这事早就在网上炒得沸沸扬扬了。与其到时候被动挨打,不如早点向高步诚坦白,没准还有救。因此,一大清早,皮革就跑到高步诚那里,把头天晚上的事都说了。   高步诚一听就头大,心想这叫什么事!石敢当的事还没完,皮革又出了问题。他们两个,一个第一副会长,一个第二副会长,说起来都是学会的头面人物,不说垂范世人,也该检点自重。现在倒好,一个嫖,一个窃,这算是为人师表,还是诲淫诲盗?幸亏女副会长丝棉没出什么纰漏,要不然人家真要说我们是男盗女娼!于是就皱了皱眉头埋怨说,老皮,你是怎么搞的?   谁知道皮革的脾气比他还大,竟然直着脖子说,什么怎么搞的!你说怎么搞的!你不去问问大家,谁不是这么搞的!算我倒霉,死猫碰到了瞎耗子(皮革一激动,就把话说反了)。你看着办好了!愿意呢,就拉兄弟一把;不愿意,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废话少说!说完,别过脸去,也不理高步诚。   高步诚就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又叫什么事!明明是你皮革犯了错误,惹了麻烦,给我们大家丢了面子,怎么反倒理直气壮,好像立了天大的功劳没领到赏似的,还一肚子委屈?不过高步诚也没有办法。他不能不管皮革。上次石敢当出事,他是没有管。一是管不了,二来也不太想管。石敢当不是他的心腹。皮革的情况就不一样了。第一,皮革错误的性质不同。平心而论,现在的学术界,不抄点别人的有几个?不抄,一年能出那么多成果?出不了那么多成果,能当教授、当博导?也就是有人被逮住有人没被逮住。所以,这事并不能怪皮革,至少不能全怪皮革。要怪,也只能怪现在的考核制度逼良为娼,再就是怪皮革运气不好。第二,石敢当是被公安局逮住的。皮革就不是。逮住皮革的是媒体,还有一个什么读者。公安局是国家机关呀!和公安局作对,就是和国家作对,当然不行。媒体又算什么呢,读者又算什么呢?更重要的是,第三,皮革是最早追随自己搞高兴学的,是高兴学真正的“开国元勋”,石敢当则不过是后来拉来撑门面的。现在他既然已经撑不了门面,那就死活由他去!但如果不帮皮革一把,就会让许多人寒心。所以,这一回,高步诚不能见死不救!   于是就把金不换叫来,商量对策。   金不换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的意见,还是找高州市委书记帮忙。第一,书记有水平有能力。上次处理石敢当问题,何等的举重若轻!第二,咱们还是他的客人,事情也发生在他的地面上,该管。第三,甭管什么媒体,都是党的喉舌。不听书记的,听谁的?   就打电话,找书记、市长。   谁知两个都不接。又找秘书。两个秘书都说领导忙,没时间。书记秘书还在电话那头说风凉话,说你们专家教授可以天天坐而论道,讲学术,我们书记哪有那么多闲工夫,他得讲政治。高步诚想你们书记上次不是明明说,这段时间高州最大的政治就是开好高兴学年会吗?怎么我们现在又不是政治了呢?看来这政治也是变来变去的,不一定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的。就有些生气。 第34节:高高的树上(34)   金不换却发现事情不对。其实这个不对,他们早就该发现了。刚到高州的时候,书记市长都很热情。书记探望,市长宴请。开幕式上,四套班子的一把手全部到齐,晚上又是宴会又是舞会。后面两天,虽然书记市长不来了,但市委秘书长赵、政府秘书长钱、人大秘书长孙、政协秘书长李,却在吃饭时轮流作陪。现在,不但书记市长找不到,赵钱孙李也都不见。金不换就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得罪了市里。   这就比什么两个记者的采访更严重了。于是,高步诚就要金不换赶快找地方上的同志摸底。地方上有什么要求,只管先答应下来再说。   金不换就立即行动。   所谓地方上的同志,其实也就一个高州师专校长。最早金不换就是和他联系的。这倒好找。该校长也是会议代表,住会。金不换就把他从会场叫出来,坐在宾馆咖啡厅里,谈心。先是说了一大堆辛苦感谢之类恭维的话,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地方上对我们有什么意见或者要求。   当然有,怎么没有!该校长早就憋了一肚子意见。但他并不这么说,而是酸溜溜地说,金秘书长抬举我了!我们能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要求?我们这小地方,能请来这么多大专家、大教授,该知足了。   金不换一听就明白,地方上的同志确实有意见,而且意见大了。有意见不明说,而是给你脸色看,让你猜,这也是中国特色。要不中国人做人会那么累?但他现在既不能抱怨,更不能批评,反倒要显得格外诚恳。就十分恳切地说,可不能这么讲,可不能这么讲!我们年会到高州来开,这是我们的缘分,更是我们的福分。一回生,二回熟,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嘛!再说,高先生也是高州人,大家乡里乡亲的,就不要太见外,分什么你们我们的。有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尽管说!你老兄有什么要求,也尽管提!   话说到这个份上,该校长就不好再做秀了,就说,我倒没什么!可你们对我们书记市长,是不是很尊重?   金不换吓了一跳,说怎么不尊重?   校长说,我们书记市长,你们也接触过了,感觉怎么样呢?   金不换忙说,水平很高,水平很高!   校长说,那是当然。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出身,都是学者型的领导。他们对高兴学也是很有研究的,发表过论文的,而且理论联系实际,要不然高州人民能都高高兴兴的?这是不是学问?算不算对高兴学的贡献?   金不换又忙说,那是那是,要算要算!   校长冷笑一声说,你们主席团讨论理事人选时,好像不这么看嘛!   金不换恍然大悟,原来问题在这里。就觉得这件事确实做得不妥。一般地说,到一个地方开会,对这个地方的协办单位,总是要有所表示的。或者增补个理事,或者发展些会员(各学会会员理事良莠不齐,原因之一就在于此),否则人家凭什么要为你出钱出力?何况这次高州市委市政府出的钱还特别多,出的力还特别大,接待的规格还特别高,人家又图什么?未必当真要靠你这个狗屁高兴学科教兴市不成?就算人家没什么要求,你也不能没有回报。投桃报李,人之常情,要是连这个都不懂,那还叫人吗?都怪主席团那些利欲熏心的家伙,只顾自己拉帮结派争权夺利,全然不顾大局!你看,弄得现在多被动! 第35节:高高的树上(35)   生完自己人的气,又气地方上:你想要什么,你就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一时想不到,不等于永远想不到。现在没安排,不等于将来不安排。何必这么小家子气,动不动就给人脸看?但他话不能这么说,反倒哈哈大笑,说这就误会了。这件事我们另有安排。书记、市长,都聘为名誉理事。你老弟,是正式的理事。这是学会核心领导早就考虑好了的,来高州之前就决定了的,用不着在会上讨论。什么事都讨论,都民主,那还做不做事了!   听金不换这么一说,高州师专那个校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我们地方上也不懂这些,秘书长不要见怪!   金不换说,哪儿的话!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也怪我们一开始没把话说清楚。不瞒你老弟说,原本是要给你一个惊喜的。   高州师专校长就更不好意思了,说,谢谢学会领导的支持!   金不换又说,不过,聘请书记市长当名誉理事,也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不知道书记市长愿意不愿意。所以呢,我们高先生想亲自和书记市长谈谈,征求一下意见。   校长立即拍胸脯:我马上联系。   十五   市委书记很快答应会见高步诚一行。   听说高兴学学会要聘请他们当名誉理事,书记市长都有些吃惊。他们原本并没有这个想法。真正想当理事的是高州师专那个校长。但他不能直截了当这么说,就把书记市长抬出来说事。当然,校长想当理事,并不是为自己,主要是为了学校能够升格。书记市长不高兴,也不是因为学会没有提名他们当理事,而是另有原因。   市长不高兴,主要是生人大主任的气。市长认为自己已经够尊重人大主任,够给他面子的了,人大主任却还要给他难堪。开幕式上,市长自己不讲话,请人大主任讲,这不是给他面子吗?可是人大主任说什么呢?说我可没有举手。这是什么意思嘛!表面上看,可以理解为没有举手要求发言。但往深里想,又可以理解为没有举手投赞成票,一副我不举手你就别想做事情的派头,实在可气。   更可气的是,会上还要大讲生气。人大主任讲讲嘛也就算了,你们专家教授也跟着起什么哄?这不是没脑子吗?没脑子的人,能做学问吗?及至听说改选理事竟然完全不考虑高州的人(其实也就是没有提名高州师专那个校长),就觉得学会这帮人不但是没脑子,而且是不地道、没规矩、少调教。本市长虽然并不想当什么鸟理事,但不等于本市不该有人当呀!这不是完全无视本市的贡献,根本不把本市放在眼里吗?不把本市放在眼里,不就是不把本市的书记市长放在眼里吗?就觉得这回高州出钱出力办会,实在是事办得窝囊,钱出得冤枉,养了一群不识好歹的白眼狼。给叫花子两个小钱,还知道说声谢谢。咱们十几万花下去,连个响声都没有,你说这叫什么事?就懒得再理什么高兴学学会了。 第36节:高高的树上(36)   书记生气,则是因为有人告了他的刁状。开幕式以后,省委副书记把他叫去,批评他说话不注意,不讲政治。原来,有人把他那句玩笑话(石老过不了美人关,说明石老是英雄)倒给了省委副书记。市委书记知道辩解也没有用,只好检讨。但心里生气。省委副书记一走,就下令彻查,一定要查出是谁他妈的告的密。然而查来查去不得要领。当时在场的,高州方面,只有市委赵秘书长、政府钱秘书长和公安局长几个,都是靠得住的。因此又怀疑是学会那边的人搞的鬼。就算不是,如果不是为了替你高兴学学会解围,也不会惹出这事端来,就有些迁怒于高兴学,也懒得理他们了。   书记市长态度如此,底下人还有不见风使舵的?高州宾馆的饭菜,也就越来越差。四大秘书长赵钱孙李,也都不见。   不过现在书记市长都是学会的名誉理事,是一家人了,情况又不同。当然,书记市长并不在乎当什么名誉理事。名誉理事是省委常委吗?是第三梯队吗?是上面看中的接班人吗?都不是。那又有什么当头?当然,当它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也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比方说,附庸风雅。又比方说,算是学者化。将来提升时,帮你说话的人,就又多了个说法。至少,人家请你当,总是一番好意。而且,还安排了高州师专的校长当正式理事,说明他们对高州还是尊重的,当回事的。所以,见到高步诚他们时,书记的心情很不错。   书记说,高老呀,太费心了!我们这些人,都是些事务主义者,每天忙些俗务,连自己都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哪里还做得了学问?就不要安排我们当什么名誉理事了。无功不受禄嘛!要安排,也先考虑我们省委高副书记。高副书记的理论水平是很高的。   高步诚马上说,我们准备聘请高书记担任名誉常务理事,请代为转达!   书记听高步诚这么说,就不再说什么,就问这两天会开得怎么样,生活还好吗。又笑着说,下面那些人,是很偷懒的。这两天见我和市长忙,没过去,说不定就会偷奸耍猾偷工减料。无非想省两个钱,归根结底还是不讲政治。又对市委赵秘书长说,中午过去,看看宾馆的接待工作做得怎么样!   金不换马上说,宾馆工作做得很好,一如既往。   书记说,一如既往就好!   又说,高老难得来,中午就不要回宾馆了,就在我这里吃个便饭,喝点小酒?   高步诚说,中饭就不叨扰了,宾馆伙食不错(当天中午果然大改善)。我今天来,除了看望书记,表达我们学会的一片诚意外,也还有一件小事,想请书记帮我拿个主意。接着,就把皮革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第37节:高高的树上(37)   书记好像早已听说过此事,并不怎么吃惊,而是平静地对高步诚说,高老,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这件事,我其实帮不了忙。您说的那家报纸,不是我们高州的。就算是,我也不好干预太多,是不是?现在中央一再强调反腐败。既要反政治腐败、经济腐败,也要反学术腐败!就连我这个市委书记,也要接受舆论监督嘛!我要是搞腐败,媒体要曝光,还不是得让他们曝?我看这样吧,回头我给宣传部交代一下,让他们加大力度,多对学会的活动做正面报道,您看行不?   高步诚就有点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觉。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说不下去,只好打道回府,另想办法。   第一件事就是设法搞掂媒体。本来,甭管开什么会,宣传舆论工作从来就是重要的一环。你想,百八十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能解决什么学术问题?也就是过年放鞭炮,花钱买个响罢了。要是不响,这炮不就白放了?所以,善于组织会议的,一定把招待媒体当作头等大事来抓。高兴学学会也一样。不过这次又有些特殊。因为高州方面很热情,说媒体的事情他们包了,并派了专人负责。地方政府既然大包大揽,学会这边也就乐得偷闲。现在看来,地方上的话并不负责,也靠不住。他们只有在书记市长出席会议的时候,宣传工作才抓得紧,此刻却又撒手不管了。因此回宾馆的路上,高步诚就对金不换说,求人不如求己,这是个教训。以后,宣传舆论方面的工作,绝不能靠别人,得靠自己。   金不换说,是。其实我们也安排了专人负责的。   高步诚问,谁?   金不换说,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   高步诚说,他们干什么去了,怎么不管事?   金不换苦笑说,不是停职反省了么?   高步诚就说,扯淡!停什么职,反什么省!赶快把他们找来,工作!   金不换就去找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其实,让这俩小子停职反省,实在是便宜了他们。本来,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秘书处平时屁事没有,忙就忙在开年会。哪一次年会,这两个不得忙个脚不沾地?这下好了,关在房间里,反省,其实也就是整天睡觉、看电视、谈女人,包括和那些到他们房间来聊天的代表谈(石敢当的故事就是这样传出去的)。饭,是送到房间来吃的。虽然有点送牢饭的感觉,但因为是在宾馆里,又可以理解为星级酒店的送餐服务。惟一的遗憾,是不能出去泡妞。两个想,不泡就不泡,省点力气!所以,当金不换来找他们时,两个还不想动弹,都说不行不行,我们的错误还没做结论呢!   金不换平时和他们是笑骂惯了的,就一个屁股上拍一巴掌,说,做个狗屁结论!赶快起来,去找记者,戴罪立功,将功补过! 第38节:高高的树上(38)   奔波儿霸却慢悠悠地说,来得及吗?   金不换说,怎么来不及?   霸波儿奔就拿出一张纸说,您看看这个。   金不换一看就急了。原来,就在他和高步诚去见市委书记的时候,皮革抄袭剽窃一案已经在会场上传得沸沸扬扬。有人在网上看到了消息(不少代表都有笔记本电脑),就下载了,就复印了,就一传十、十传百了。金不换傻了眼,就一面吩咐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赶快去找记者,别让他们再在媒体上曝光,一面心急火燎去见高步诚。   十六   高步诚倒是十分镇静。他明白,纸是包不住火了。惟一的办法,就是变被动为主动。因此他决定,在下午的会上,公开讨论这件事。   在高步诚看来,皮革的事,既然大家都知道了,葫芦瓜一伙一定会大做文章。不让他们做,是不可能的。你什么时候看见猫儿不吃鱼?不让大家议论,也是不可能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是堵不住的,只有疏。与其让大家私下里嘀咕,不如干脆挑明了公开讨论。葫芦瓜他们能干什么?无非上纲上线,抓住皮革的辫子不放。那么,与其他们抓,不如自己抓;与其让他们上纲上线,不如自己上纲上线,把皮革骂个狗血喷头。自己这边把话说尽、说绝,葫芦瓜他们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就算他们再说,也没力量、没味道、没意思了,就会引起别人的反感了。别人就会说,你们什么意思嘛!赶尽杀绝呀?一棍子打死呀?还让不让人活了?你自己难道一句都没抄过别人的?皮革不就是参考、借鉴、引用了别人的一些成果又忘了注释说明吗?就值得这样大做文章?别有用心吧?帮派斗争吧?有什么背景、预谋已久吧?等等,等等。中国学术界,有的是这种糊涂虫,也有的是这种糊涂官司。   那样一来,问题就变了,事情就弄复杂了,目标就转移了,注意力就分散了,水就搅浑了,就没有人在意皮革是否当真抄袭剽窃了,自己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当然,高兴学里有没有学术腐败,就没人管没人问了。不但皮革能逃过一劫,高兴学也能避免灭顶之灾,而且,还不会被人认为是包庇纵容。   高步诚的算盘打得很如意,却没想到结果完全两样。   首先是皮革的态度大出意料。下午的会上,皮革衣冠楚楚,端坐在主席台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无论高步诚组织的批判火力多猛来势多凶,他都不反驳不辩解,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这种态度,可以理解为死猪不怕开水烫,也可以理解为好汉做事好汉当,但大多数代表显然作第二种理解。本来,大家私下里的看法,是认为皮革的错误比石敢当的大。石敢当所犯,不过“风流罪过”。男人嘛,谁还没有点拈花惹草的心思?只不过有人敢有人不敢,有人被捉有人没被逮住而已,值不得小题大做,顶多只能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然,谈起来,大家还是起劲的)。抄袭剽窃就不一样了。那是做贼,最为学术界所不齿。然而,又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皮革的表现比石敢当好。石敢当出事以后,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大家就有些看不起。皮革一不躲闪,二不辩白,三不还手,就让人觉得像条汉子。大家就有些同情,甚至有些敬重。再见发言的人一个个慷慨激昂,一副学术警察架势,好像天下皆浊,惟有他们独清,世人皆醉,惟有他们独醒,就更是看不下去。慢慢的,就有人开始替皮革说话。 第39节:高高的树上(39)   最先起来替皮革辩护的是高大兴。   高大兴本来是最怕惹是生非的。他的挺身而出,主要是知恩图报。原来,皮革就是帮高大兴发表了许多论文的那个常务副主编。如果不是皮革热心助人,高大兴就发表不了那么多论文,也当不了教授。做人总要有良心。高大兴是有良心的,所以高大兴要帮皮革说话,要在皮革最困难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高大兴的辩解十分牵强。他根本否认皮革有抄袭的可能。照他的说法,抄袭剽窃,那是没什么学术地位的年轻人才会干的事情(这话让许多年轻人听了不高兴),像皮先生这样的学界大佬就大可不必。再说,皮革是《高兴学研究》的常务副主编,一天得看多少稿子?要抄还不容易?怎么从来就没抄过,偏偏在写《高兴的迷惘》时抄?他要是也抄,那我们所有人的稿子岂不都被他抄过一遍了?最后他说,听说用电脑写作,常常会出错,不知道这回是不是电脑出了问题。   这也太离谱了。大家就哄堂大笑,连皮革也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收起了笑容。   不过,大家这么一笑,气氛就完全变了,就不像开批判会了。就是有人想再声色俱厉地批判皮革,也批不下去了。因此事后有人认为,高大兴是故意装傻,甚至怀疑是有人幕后指使安排,目的是消解对皮革的批判和对学术腐败的斗争。但大多数人认为不像。因为高大兴没有那么多的心眼。而且,高大兴说出这种水平的话,也正常。   接着,葫芦瓜也发言了。葫芦瓜说了三点。第一,皮革是否当真抄袭剽窃,尚待鉴定查明。事情还没弄清楚,就在大会上公开讨论,似乎不妥。第二,即便要讨论,也只能小范围,在学术界内部解决,不能捅到媒体上去,更不能炒作。第三,即便在咱们学会内部讨论,也要遵循“三要三不要”的原则,那就是:要和风细雨,不要急风暴雨;要与人为善,不要墙倒众人推;要处以公心,不要泄私愤。   这就大出意料,连皮革也愣住了。皮革想,这才怪了!怎么一到关键时刻,什么事情都颠倒了过来?昔日同志纷纷反戈,大泼脏水,过去的敌人反倒站出来帮他说话。这才真是“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当然,毛主席说过,矛盾对立的双方,无不在一定的条件下相互转化。但这敌我双方的转化,也太具戏剧性了一点。这世界的变化,也太快了一点。就怀疑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名堂。就分析高步诚和葫芦瓜的心理。高步诚的心思他懂,说是要演苦肉计,其实是要丢卒保车。这一回皮革算是彻底看清了高步诚的真面目。葫芦瓜的意思就不好懂了,莫非是和高步诚串通一气演双簧?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但可能性不大。再看高步诚,似乎也是一头的雾水。 第40节:高高的树上(40)   其实,葫芦瓜这么说,也是经过了反复考虑和精心策划的。本来,听说高步诚要在下午的会上批判皮革,高不兴几个都很兴奋,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一来报那一箭之仇,二来整倒皮革,没人作梗,就可以顺利当选理事。所以,中午葫芦瓜叫他们出去喝酒的时候,他们都酒不醉人人自醉,好像都吃了高兴胶囊,满脸红光。   葫芦瓜却不赞成他们的想法。   葫芦瓜说,下午开会时,我们不但不能批判皮革,还要帮他说话。   高不兴几个就跳了起来,问,为什么?   葫芦瓜说,下午的会,是谁提出要开的?   高不兴几个说,高步诚呀!   葫芦瓜说,他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他指到哪我们就打到哪?   高不兴几个有点明白了,都说,对对对!我们不能跟着跑,得对着干。他要精简机构,我们就要扩大规模;他要批皮革,我们就保。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葫芦瓜喝了口酒说,这只是一方面。还有,我们跟皮革搞不来,有矛盾,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个时候,如果我们也跟着批判皮革,人家会说什么?   高不兴几个问,会说什么?   葫芦瓜说,会说我们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公报私仇。中国人最恨这个了。到时候说不定就会有人出来打抱不平,把枪口对准咱们,咱们岂不是引火烧身?相反,如果我们帮皮革说几句公道话——当然,不能说得太多、太过分、太具体,得说得抽象空洞一点,适可而止,又会怎么样呢?   高不兴几个都明白了:会说我们大公无私。   葫芦瓜说,对,我们要的就是这个“公”字。公,才能得人心;得人心,才能得天下。说不定,连皮革都能争取过来。   高不兴几个说,好是好,只是便宜了那老小子!   葫芦瓜抚掌而笑,说,便宜不了。高步诚会发起猛攻的。我太了解这个人了,特自私,从来不肯帮别人。一事当前,首先想到的是他自己。他一定会丢卒保车的。   于是拿定主意,要在会上保皮革。   其他人当然不知道这背后的文章,只是惊诧地看着葫芦瓜慷慨陈词。葫芦瓜呢,既然拿定主意要帮皮革,话就说得十分真诚。慢慢地,竟然也为自己的真诚所感动,便动情地说,我们看问题,要历史地看,辩证地看,全面地看。皮革先生,是高兴学的创始人之一,是高兴学界的元老,是我们学会的功臣。就算有一时的疏忽,那也是瑕不掩瑜,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他的缺点错误是可以纠正的,他的历史功绩是不可磨灭的!   台下居然掌声一片。   皮革也被感动了。他站起来,向大家一鞠躬,说谢谢大家的理解。又握着葫芦瓜的手说,多谢,心领!然后转过身来对高步诚双手一抱拳,冷冷地说,高先生,多有得罪,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第41节:高高的树上(41)   说完,昂然退出会场。   十七   皮革的退场,对于高步诚来说,多少是一个打击,也使他丢尽脸面。他明白自己已经失去这个老朋友了。其实,又岂止是失去一个老朋友,在高兴学学会,恐怕也失去了人心。皮革的心情他也能理解。毕竟鞍前马后跟自己干了那么多年,最后落得如此下场,搁在谁身上也想不通。他很想对皮革解释一下,但又很清楚这是解释不清的。越解释,越生误会,越生隔阂,还不如随他去,让时间和岁月来抚平伤痕。   然而现实问题却不能不考虑。葫芦瓜演的逼宫戏,是越来越密锣紧鼓了,而且频频得手,连皮革都被他争取过去。也怪自己小看了对手,错估了形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莫非自己真的气数已尽,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高步诚就觉得心脏病又要发作,便又吃了速效救心丸。   不过,高步诚也很清楚,速效救心丸是治不了他的心病的。于是,晚饭以后,就要了辆车,谁也不带,一个人独自前往市郊。   市郊有一座寺庙,高步诚小时候经常去玩耍。那时候,寺庙十分破败,也没什么香火,院子里的桑树却长得高大茂盛。高步诚常常和其他男孩子去偷桑葚吃,还跟寺里的和尚发生过冲突。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天地翻覆。高步诚今非昔比,已是声名显赫的学界大佬,那座寺庙的香火,这几年也出奇地旺起来。寺庙的方丈,就是当年的小和尚,现在也是赫赫有名的高僧,省政协委员,佛教协会的副会长。高步诚这次衣锦还乡,原本是打算在开完会以后,去烧几炷香,捐些香火钱的,没想到此行得提前了。   寺庙坐落在郊区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四周罕有人烟,却有一条非常好的道路一直通往庙前。高步诚就对司机说,这条路很好嘛!   司机说,那当然,市里专门拨款修的。   高步诚说,进香的人一定很多了?   司机说,不多,这里不通公共汽车。   高步诚问,那老百姓怎么来?   司机说,老百姓不到这个庙里烧香。这座庙,只接待大人物。   高步诚哦了一声,就不再说什么。   车到庙前,山门早已关了。高步诚这才想起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却见一个小和尚从门里探出头来。接着,山门洞开,方丈双手合十,口诵佛号,迎了出来:阿弥陀佛,施主别来无恙?   高步诚也连忙迎上前去施礼:有劳大师远迎!   两个人就步入禅堂。高步诚打量寺庙,发现并不像他见过的某些寺庙那么张扬,那么香烟缭绕、金碧辉煌。修缮是肯定修缮过的,却整旧如旧,简朴洁净,心中不禁肃然。待小和尚献茶毕,高步诚就对方丈说,宝剎果然是佛门清净之地,让人淡泊宁静。将来高某告老时,想在宝剎旁边结庐,以便随时聆听大师教诲,不知可否? 第42节:高高的树上(42)   方丈说,陶彭泽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宁静与否,岂在于境?其实在心。岂不闻心即是佛,佛即是心?   高步诚想,这就是我们高兴学里头的主观派了——我想高兴,所以我高兴;我想宁静,所以我宁静。我倒是想高兴、想宁静,可我静得下去,又高兴得起来吗?石敢当要出事,葫芦瓜要捣乱,皮革要惹麻烦,高不兴之流要兴风作浪,其他人要浑水摸鱼,岂是反复念叨“我高兴故我在”或者“我在故我高兴”,就能解决问题的?   于是高步诚就对方丈说,虽云幡动风动都是心动,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   方丈说,请问树缘何而动?   高步诚说,风吹树动。   方丈又问,风从何来,又缘何而动?   高步诚说,请大师明示!   方丈说,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风不起浪,空穴必来风。树动风动,无非名利驱动!兵来将挡,何如釜底抽薪?   高步诚就如醍醐灌顶,便起身道谢,又捐了一大笔功德钱,辞了方丈,回宾馆去。   回去的路上,高步诚在车里反复念诵“树动风动,无非名利驱动”,觉得真是一语道破天机。就对司机说,这个方丈,确实是世外高人,得道高僧,清高得很呀!谁知司机却说,这也是对付你们读书人罢了!我们书记市长,省里那些大官大款,还有海外华人华侨,大年初一到他庙里来烧头炷香,您知道得交多少钱?   高步诚问,多少钱?   司机就说了个惊人的数字。   高步诚听了一愣。愣了半天,又觉得自己好笑,就笑了笑,不再说话。   回到宾馆,金不换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一进门,就报告说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已经把情况都弄清楚了,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不知道是先报喜还是先报忧。   高步诚这时已经有些脆弱,就问好消息是什么。   金不换说,那两个记者不揭发皮革了。   高步诚又问坏消息是什么。   金不换说,他们要揭发咱们学会。   十八   说起来,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这两个妖怪本事也大,不但找到了那两个记者,而且连他们的来龙去脉都摸得一清二楚。原来,现在媒体与媒体之间,媒体内部记者与记者之间,竞争非常激烈。要想出人头地,就得想方设法弄出个大新闻,最好是能有轰动效应,全国上下都跟着热炒的。皮革东窗事发,确实缘于一封读者来信。一个值班编辑看见了,当笑话在办公室里讲,说现在真是什么事都有,老师也抄学生的论文。新闻学有个定理,叫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老师抄学生,虽然并不相当于人咬狗,却不算奇闻也算新闻。那女记者是个有新闻头脑的人,觉得有可能抱个金娃娃,就跟踪调查,最后发现揭发人并不是皮革的学生,是那个编辑搞错了。但他们已经调查了很久,花了许多时间精力,就不想轻易放手,总想能再挖点东西出来。这才特地跑到高州,采访皮革,指望皮革能说点什么,比如他和揭发人之间的个人恩怨,学术界的内幕,哪怕发顿脾气也好。但皮革坚持无可奉告,他们什么材料也没捞到,非常失望。 第43节:高高的树上(43)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一听就知道有门儿,就去找那个女记者,见面就套磁,请她跳舞或者喝茶。女记者见两个帅哥来找她,也很高兴,再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先去了一个迪吧,然后又去了一个酒吧。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歌唱得好,舞跳得好,笑话说得好,讨好女人更是老手,米汤加红酒,灌得女记者脸上红彤彤,嘴角甜蜜蜜,舌头也大了,眼睛也直了,两个就开始套话。   奔波儿霸说,妞,大老远的,跑这小地方来干什么?   女记者说,找对象。   霸波儿奔说,找对象?你还用得着找?像你这样的漂亮妞,找你的男孩子还不得排队?   女记者说,可惜本小姐看不上。   奔波儿霸就嬉皮笑脸地说,那你看我们两个怎么样?   女记者说,那不是人妖不分吗?   奔波儿霸愣住了,说,你什么意思?   女记者不回答,咯咯咯咯直笑。   霸波儿奔说,哟,瞧你乐的,笑谁呀?   女记者就指着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说,笑谁?笑你们两个傻——   她把后面那个字吞了回去。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说,我们有什么好笑的?   女记者说,你们以为你们是谁,你们以为我是谁,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你们不就是高兴学学会那俩妖精吗?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这回没说她男女不分,只纠正说我们不是妖精,是妖怪。   又说知道就好,不怕我们吃了你?   女记者说,还不定谁吃了谁呢?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说,我们愿意被吃,我们渴望被吃,我们巴不得被吃,我们心甘情愿给你当点心,只要你不挑肥拣瘦。   女记者一本正经地说,本报的宗旨,历来就是长短不论,欢迎来稿,稿费从优。   三个就笑成一团。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没有秘密可言,也不用装模作样。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两个,就趁着酒兴大讲学会的故事,主要是吹嘘自己如何能干,怎么搞掂这个摆平那个,讲得女记者兴奋不已,一个劲直叫哥。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其实心里也是有数的。他们讲这些事,一是炫耀自己,二是讨好对方。只要哄得女记者高兴,不但能套出话来,说不定还有别的便宜可占。又能完成任务,又有艳遇,何乐而不为?再说,你要别人说实话,自己也得亮出点真东西。当然,得卡着尺寸,不能露馅穿帮。这道理他们懂。只不过讲着讲着,就得意忘形,就把学会的内幕秘密都抖了出来。   女记者也不瞒他们两个,就告诉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他们报纸对皮革的事已经不感兴趣——这类事情太多,没什么稀罕。但他们已经发现了一个更大的秘密,那就是:所谓高兴学,压根儿就是扯淡。所有的研究课题,都是假问题;所有的研究成果,也都是伪科学。尤其那个高兴胶囊,完全是骗人的玩意。篾片其人,更是骗子一个。高兴学整个就是一个学术泡沫,是一个大泡泡。女记者用手指头在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的脸上画着圈圈,喷着酒气说,你们两个,是泡沫妖怪! 第44节:高高的树上(44)   奔波儿霸手里正握着一瓶啤酒,就说泡沫有什么不好!啤酒没泡沫,还没人喝呢!   霸波儿奔也说,你说我们是泡沫,怎么这泡沫吹了十年都没人管?   女记者冷笑一声说,你怎么知道没人管?早就有人写文章揭发了,只是没能发表就是。你以为全社会都和你们一样?你以为坑蒙拐骗永远不会被戳穿?告诉你们说,反学术腐败,批学术泡沫,可是今年全国人大、政协会的热门话题!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不以为然,说开会发言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学会年年开会年年说,顶个屁用!   女记者又冷笑一声,说你们怎么知道不顶用?大家都来说,全社会都来说,你看顶用不顶用?告诉你们,今年三一五,投诉高兴胶囊的特别多,说不定早就立了案。这回可是要动真格的了。对学术腐败、学术泡沫、造假行骗、搞伪科学,要重磅出击。我还得谢谢你们提供的材料呢!我也真佩服,一堆泡沫,居然还有人抄!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当场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学会的事,胶囊的事,篾片的事,高兴学的事,他们不比谁都清楚?刚才又稀里糊涂供出了不少,着了女记者的套。这才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原来这漂亮妞并没有醉,也不傻,自己才是傻到了家,偷鸡不着蚀把米!就不敢再纠缠,再泡,就准备开溜。女记者却要唱歌。两个没有办法,只好陪她唱。   女记者就唱:   啊门啊前一棵葡萄树,   啊嫩啊嫩里格刚发芽,   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啊树啊上两只黄鹂鸟,   啊嘻啊嘻哈哈在笑他,   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呀,   现在上来干什么?   啊黄啊黄鹂儿不要笑,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就想,可不能等它成熟。等它成熟,那就来不及了。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就起身要走。女记者这时又变得醉醺醺的了,趴在桌上说,怎么,酷哥帅哥妖怪哥哥,不和我搞对象了?不送我回房间了?   两个都说,下回再搞,下回!就跑回宾馆收拾东西走路。也不和篾片打招呼,连夜逃离高州,不知去向。不过,这两个家伙还算够意思,临走之前,把最关键的内容告诉了金不换。而金不换要向高步诚汇报的也正是这几句话:他们说高兴学是学术泡沫。他们要写一篇大文章,题目就叫《泡沫是怎样“炼”成的》。   这时高步诚再也顾不上什么学者风度大将风度了,把桌子一拍,骂道:混蛋!   十九   第二天上午,开全体大会,选举理事。主席台正中,坐着高步诚。两边一左一右,坐着葫芦瓜和篾片,再就是丝棉、黑木等其他常务理事。高兴学学会一共九个常务理事,高步诚以外,依次是石敢当、皮革、葫芦瓜、丝棉、黄土、黑木、篾片、金不换,正好对应着金、石、土、革、丝、木、匏、竹,高步诚曾得意地称之为 “八音克谐”(一说是高步诚请教了风水先生后刻意安排的,待考)。但是,现在这八音已经不和谐了。不但锣齐鼓不齐,而且面和心不和。葫芦瓜反骨毕现,其他人各怀鬼胎,真不知这次会议,是能开成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呢,还是会开成失败的大会、散伙的大会。 第45节:高高的树上(45)   至于高兴学是不是泡沫,高步诚心里比谁都清楚。高步诚原本是学哲学的,读过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也熟悉马恩列斯毛、孔孟老庄禅。哲学是讲终极关怀的,但高步诚学来学去,发现终极关怀的解决虽然尚可努力,现实关怀却成了问题。昔日的同学,身边的同事,有的成了大款,有的成了大腕,有的买了汽车别墅,有的当了教授博导。只有自己,年过不惑,还是一个白丁。眼见得黄鹂儿都占了高枝,自己还在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什么时候才是出头之日?就决定暂时放下哲学,先研究别人都是怎么成功的。这一研究不要紧,就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原来某些冠冕堂皇的学科,其实是泡沫;某些风行一时的学说,其实是扯淡;某些名气大得吓人的学者,其实是泡沫教授、扯淡博导。这可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问题是,第一,他们扯得认真,是认真的扯淡。第二,他们扯得高明,是高明的扯淡。第三,他们扯得有名目,是有名的扯淡。这第三条最重要。因为在中国(世界上也一样),实际干什么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要有个名目,有个说法。比如美国要打阿富汗、伊拉克,骨子里的原因谁不知道?但有个反恐的名目,也就打了。这就叫“师出有名”。可见,名,是最重要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要是名正呢?也就言顺。如果再用诸如索引、关键词、参考文献之类符合学术规范的东西装饰起来,弄得煞有介事,就不愁唬不住人,不愁开不了宗,立不了派,当不了新学科的创始人!   高步诚就高兴起来。一高兴,灵感就来了。高兴,不就是一个好题目吗?人人都经常高兴,人人都喜欢高兴,却没有人系统地研究过高兴,何不就发明一个“高兴学”?   一通百通。高步诚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一篇篇论文一部部著作迅速地被炮制出来。过去搞哲学时积累的材料,也都派上了用场。比如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就是高兴嘛!“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也是高兴!前者是“高兴交往学”,后者就是“高兴教育学”了。此论一出,应者云集。学术界一些正好也找不到北的学者纷纷响应,写论文,出著作,办学会,连高步诚也没想到会弄出这么大气候来。   谁知道就被人戳穿了是泡沫呢?谁知道就连泡沫也有人抄袭剽窃,就连泡沫构筑的大厦里,也会有人争权夺利,弄得祸起萧墙,同室操戈呢?但现在已别无选择。会,还得开下去;事,还得做下去;戏,还得演下去;话,也还得说下去。散场的锣鼓还没响,幕布也还垂不下来。于是待全体坐定,行礼已毕,高步诚便打点精神,讲话。 第46节:高高的树上(46)   高步诚是轻易不说话的,因此大家都听得聚精会神。   高步诚说,各位代表,各位朋友,各位同仁,女士们、先生们!我们高兴学创立十年以来,赖全国学人同心同德,筚路蓝缕,终于有了今天的辉煌!十年,不容易呀!我高步诚承蒙大家捧场,维持至今,已是心力交瘁。借此换届的机会,我请求大家批准我退下来。也谈不上什么功成身退啦!就是想休息休息,不再担任会长的职务,多一点时间做做学问。退下来之前,我想以一个老同志的身份,提一个建议,就是建议葫芦瓜先生担任我们的新会长。当然,这要通过选举。但我相信,大家是不会拒绝一个老同志的恳求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高步诚和葫芦瓜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听到金不换带回的消息,高步诚意识到,他亲手创建的高兴学,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要想保住江山,就必须团结,也必须有人能够御敌于国门之外,而葫芦瓜是有这个能耐的。他既然能把自己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想必也能对付那些居心叵测想要整垮高兴学的人。不过,葫芦瓜可不是省油的灯。第一副会长也好,常务副会长也好,恐怕都打发不了他。看来,也只有把会长让给他当。葫芦瓜当了会长,学会的生死存亡,就是他的生死存亡了,就不会听任他人搞垮高兴学了。于是,当晚,高步诚就找葫芦瓜恳谈了一次,请他受命于危难之际,把学会维持下去,把高兴学搞下去。葫芦瓜见高步诚要禅让,也就不逼宫了。当然,葫芦瓜也不会同意把高兴学说成是泡沫。高兴学如果是泡沫,那他的什么后高兴学、超高兴学,岂不就更是泡沫,是泡沫的泡沫,是后泡沫或者超泡沫?在这个问题上,两个人倒是一致的。至于今后,那就两说了。我葫芦瓜当了会长,要怎么搞,你高步诚还管得着吗?蒋经国能管住李登辉不搞台独?管不住吧?所以,要紧的是先当上会长。当上了,什么都好说;当不上,什么都不好说。葫芦瓜就答应高步诚,一定粉碎把高兴学说成是泡沫的阴谋,一定把高兴学的旗帜举下去。   这些情况当然没人知道。因此,听说高步诚要退,要把会长让给葫芦瓜当,就大感意外。整个会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高步诚见大家这样,就有些欣慰。毕竟高兴学姓高,不姓葫,大家还是把自己看作高兴学的创始人,高兴学学会的当然会长。于是便扫了葫芦瓜一眼。葫芦瓜误解了高步诚的意思,就连忙说我们推举高先生担任学会的名誉会长。话一说完,就又后悔了。这不是明摆着要抢班夺权,迫不及待地要登上会长宝座吗?这司马昭之心,不也太露骨了吗?就恨自己沉不住气。主席台上其他常务理事,也十分不满。因为就算高步诚不当会长,新会长也不一定就该葫芦瓜当,其他人也都有资格。难道这会长职务是哪个人的私产,可以由着你们私相授受?难道这梁山泊便是你的?就算是,你葫芦瓜也不能这么说话,得说我葫芦瓜何德何能,哪能担此重任,学会还是得由高先生来领导等等。何况推举高先生担任学会的名誉会长,事先也没有和大家商量过。这葫芦瓜还没当会长呢,就这么专横跋扈刚愎霸道,当上以后还得了?就各自拿定主意,偏不投葫芦瓜的票! 第47节:高高的树上(47)   高步诚也不领情,说名誉会长我也不当,要退就彻底退下来。不过,我虽然不是会长了,还是会员。学问还要做,学会的事也还是要管。现在就有一件事要跟大家说,就是现在社会上有些流言蜚语,说我们高兴学是扯淡。所有的研究课题,都是假问题;所有的研究成果,也都是伪科学。整个就是一个学术泡沫,是一个大泡泡。   会场上立马就炸了营,代表们群情激愤,纷纷叫道,谁说的,谁说的!   高步诚敲了敲话筒,让大家安静下来,说,甭管是谁说的,反正是别有用心!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我们高兴学不但不是泡沫,而且是文理科相通、产学研相结合做得最好的。请问,有哪种社会科学有高科技产品呢?我们就有!我们有高兴胶囊!高兴胶囊不但有很好的社会效益,让人民群众心情舒畅,而且有很好的经济效益,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不是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吗?高兴胶囊的成功,就证明高兴学是真理!   这时,坐在旁边的女副会长丝棉突然双手捂住脸,呜的一声哭了。   二十   在大家的印象中,丝棉是个性格内向的人。   丝棉是研究女性高兴学的。但是,和一般女权主义者不同,丝棉的性格并不开朗,思想也不解放,从来就是不苟言笑,更讳言性事。这就使许多人大惑不解。不谈性,怎么研究女性问题?却也拿她没办法。就连奔波儿霸和霸波儿奔,当着丝棉的面,也不敢讲黄段子。因此,见丝棉在大庭广众之中突然哭了起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高步诚和篾片忙问,小丝,怎么了?   丝棉说,高兴胶囊不是好东西。又看了第六副会长黑木一眼,满脸绯红。   篾片就有点明白了。   原来,昨晚,丝棉和黑木都吃了高兴胶囊,高兴过了。当然,他们吃的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是篾片送给常务理事的特制品,分男用女用。里面添加了什么,没人知道,反正男的吃了想事,女的吃了开窍。篾片用它做礼品,搞公关,几乎没有搞不掂的。本着有福同享的原则,篾片给每个常务理事也都送了一份,丝棉和黑木当然也有。丝棉是一个事业心特别强也特别有学问的女人。因为有事业心,因为有学问,生活中的乐趣就比较少,也不怎么在意。她丈夫就有意见,就和她闹离婚。离婚也不怕。丝棉才不会像那些没文化的女人一样大吵大闹呐!离婚有什么关系,离婚又有什么了不起!离了婚更好,更有时间搞事业做学问。因此,丝棉年纪轻轻(四十左右),就当了第四副会长,排名还在黑木前面(黑木排第六)。黑木也是个有事业心有学问的人,所以年过不惑还尚未婚娶,只和几个女人做过露水夫妻,偶然泡泡小姐,基本上处于性饥渴状态。这两个,算是高兴学学会的孤男寡女,大家都有意把他们凑成一对。但两人地处南北,难得一见,开会时又都严肃拘谨,就没凑成。直到这次开会,闲谈中问起,还都是单身,两个就有了点意思。谈起学问,也投机。于是晚饭之后,丝棉就请黑木到房间里坐坐。 第48节:高高的树上(48)   常务理事住的都是套间,两个就先在客厅里说话。   丝棉说,最近,我很有些困惑。   黑木问,什么困惑?   丝棉说,我越是研究高兴学,就越是弄不清什么是高兴。原先,我还经常有高兴的时候。自从研究高兴学以后,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黑木说,这有什么!搞美学的人,都美吗?搞伦理学的,都道德吗?搞教育学的,都有教养吗?搞心理学的,心理都正常吗?学问嘛,就不是生活。如果学问就是生活,哪还要学问干什么?所以,研究高兴的人不高兴,是正常的。太高兴,反倒不正常。高兴学,就是要让人不再知道什么是高兴。不知道,才要问,才要学!又学又问,不就是学问?   丝棉扑哧一声就笑了,说,诡辩!   黑木却一本正经,说,君子非好辩也,不得已也!   丝棉见他如此雄辩,便顿起爱慕之心,就娇嗔地说,不高兴也不好嘛!是不是?不高兴又有什么好呢?   黑木说,不高兴,就会想方设法高兴呀!穷则思变么!   丝棉又撒娇说,那你有没有办法让我高兴高兴?   黑木说,怎么没有,吃药嘛!   丝棉问,吃什么药?   黑木说,高兴胶囊呀!   丝棉红着脸说,我可没吃过。   黑木说,我也没吃过。   丝棉说,要不试试?   黑木说,那就试试。   两个就吃高兴胶囊。篾片送的是特制品呀,当然立竿见影。丝棉和黑木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而且高兴了整整一夜。早上起床的时候,丝棉还抓住黑木不放,说还要还要,害得黑木坐在主席台上一个劲地直打哈欠。   篾片当然清楚是怎么回事,就问丝棉:你说高兴胶囊不是好东西,你吃了没有?   丝棉说,吃了。   篾片又问,高兴不?   丝棉点点头,说,高兴。说完,竟咯咯咯咯笑了起来。台下代表见状,便都明白了几分,纷纷交头接耳。   篾片就高兴地说,你这就是乐极生悲了,不能怪我的胶囊。   丝棉说,谁怪你了?又看了黑木一眼。   篾片就说,你是怕只能高兴一回,不能长久高兴,是不是?   丝棉说,嗯。   篾片没想到会有如此宣传效果,也很高兴,就说,不要紧,我保证长期供应,包括你要的一切(说这话时也看了黑木一眼)。又对大家说,散会以后,每位代表都将得到我们公司的一份礼品——特制高兴胶囊。   大家都鼓掌。   黑木又打了一个哈欠。   掌声中,有两个陌生人走上了主席台。刚才大家只顾高兴了,就没注意这两个陌生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两人一直走到篾片跟前,其中一个问,你是篾片?   篾片说,是。   来人说,篾片,经调查,你涉嫌造假、诈骗、走私、行贿、偷逃税款、虚开增值税发票等多项经济犯罪,现在请你跟我们走。又对高步诚严肃地说,高兴胶囊是假药,内含对人体有害成分,必须立即停止销售、使用!   全场震惊。   正当人们惊魂未定时,主席台上又传来丝棉的一声尖叫。原来,高兴学学会会长、高兴学学科创始人高步诚教授,已经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二十一   高步诚的遗体告别仪式在高州殡仪馆举行,他的家属和单位领导都来了。学会这边,则由代会长葫芦瓜致悼词。葫芦瓜在悼词中说,高步诚先生创立的高兴学,走过了十年辉煌的历程,现在已进入后高兴学即超越高兴学时期。这也正是高步诚先生的遗愿。学会全体同仁,决心继承先生遗志,把高兴学的研究推向一个崭新的历史阶段。   高州市委书记和市长都没有来。他们对高步诚、对高兴学,都没有兴趣了,只派了秘书去送花圈。当然,花圈还是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送的。人大主任倒是来了。人大主任很是有些感慨。他对身边的人说,人,还是不要生气的好。生气是要出人命的。所以我说要研究生气嘛!研究生气,是为了不生气。研究高兴,却成了不高兴。你说研究哪个好?明摆着的道理,高老怎么就想不通呢?   高大兴也参加了遗体告别会。走出会场时,高大兴的步履有些沉重,心情也发生了变化。他已经不再想争当什么理事了。看看高兴学的这些头面人物吧!高步诚一命呜呼,石敢当斯文扫地,皮革倒台,篾片入狱,他们不是身败,就是名裂,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葫芦瓜倒是踌躇满志。但他今后又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   还是回家吧!回家好!家里有老婆孩子,有书可读,不就够了?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买不买得到软卧,也无所谓!   当然,东西还是要买一点的。那两箱资料已经没用了,总不能空着回去,那就吃过饭再到街上转转吧!忽然想起高州的小摊上有一种手工布鞋卖,很适合老伴穿,但不知道她喜欢系带的,还是喜欢扣扣的。   高大兴就决定往家里挂一个长途电话。   作者声明:经授权,本小说使用了杨曾宪先生讽刺小品《“高兴学”兴衰记略》中关于“高兴学”的创意及相关细节。其他人物、故事、情节,均属本人虚构,亦并无生活原型。特此声明,以免法律纠纷。   2002年3月28日   ◆·☆ ─ ☆·◆·─ ☆ ─ ★ ─ ☆ ─·◆·☆ ─ ☆·◆ 本书由书本网论坛【罗小猫】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txt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版权归作者所有! ◆·☆ ─ ☆·◆·─ ☆ ─ ★ ─ ☆ ─·◆·☆ ─ ☆·◆